“努力做徽駱駝。”
——胡適
硯台上的夜色
(一)
在徽州,夜色降臨時分,古鎮老村沉浸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仿佛一壇濃得化不開的徽墨,是的,就是徽墨,從一方歙硯上磨出來的徽墨——少年胡洪騂就像在這一壇徽墨中泡大,作為一個徽州之子,他一生的命運就在出生那一刻決定了,這就是命中注定。
從前我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根本不相信命運之說。當然,現在也不能說我就是一個盲目迷信的人,但我相信一些先天存在的東西,比如說一個人的前途與事業,與他的家庭出身、受教育程度、人生經曆以及整個大的社會環境密切相關。是它們決定一個人的人生走向——徽州之子胡洪騂就是這樣一個應運而生的人,當然,所有做出一番成就的人都是應運而生,否則的話他就不會脫穎而出。
胡洪騂生在徽州賈儒之家,這就是先天的命運。他在咿呀學語時就生活在上海與台灣,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因素,決定了他成年後在這兩個風起雲湧的地方成為一代風雲才子。當然,他少年生活最長久的地方,還是他的故鄉徽州,他是在徽州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他的深厚學養與文化底蘊,其實蓋著一枚醒目的徽州之印。開的徽文化,這是一片豐厚的土壤,這片土地上重商重學之風深入到每一位徽州人的骨髓。重商也重學是徽文化的底色,這兩者其實密不可分,重商才可以獲取利潤創造財富,才可以資助子嗣平和安靜地去讀書,做官或成儒後再反哺家族,這樣的良性循環在鄉土徽州承傳千年,積澱成一片肥沃的土地。
[深山裏的古村——上莊]
在這裏我們不能不提到馮順弟,這個苦命的徽州女人為了胡洪騂耗盡一生心血,甚至狠下慈母心腸將小小的胡洪騂拋入茫茫人海,她沒有辦法,她從年輕時就吃盡苦頭——胡洪騂父親三先生的顯赫與威風強烈吸引了這個村女,她嫁給他,但她並沒有享受到多少福祉,可她從不後悔。她將她後半生的幸福完全寄托在胡洪騂身上,她希望胡洪騂能成為另一個胡傳,成為上莊人敬重的三先生。要成為三先生非得讀書,讀書做官是中國男人唯一的出路,所以為了胡洪騂讀書,她傾家蕩產在所不惜。更何況,糜兒是個能讀書的人呀!其實胡洪騂回到徽州那年虛歲才5歲,實則是3周歲多一點,還不能獨自跨過一道七八寸高的門檻。馮順弟望子成龍,早等不及了,將他送到四叔介如的私塾裏讀書。他實在太小了,根本不能坐到學堂裏那高高的長板凳上,每次都是馮順弟送他來,抱著他坐上去。一坐就是半天,兩條小腿在空中晃晃蕩蕩的,一直到放學了,馮順弟才將他抱下來。
胡洪騂是最小的學生,卻是認字最多的學生,他早在上海和台灣,就認識了將近一千個字。胡傳的家教有一樣最好,就是講字——每一個字的字義他都講得明明白白,這讓胡洪騂讀來非常有趣。而且他發蒙開讀的書竟然是父親自己編的一本四言韻文《學為人詩》,開頭四句是:
為人之道,在率其性。
子臣弟友,循理之正;
謹乎庸言,勉乎庸行;
以學為人,以期作聖……
胡洪騂學的第二部書也是父親編的,叫《原學》,是一部略述人生哲理的四言韻文。讀懂讀透父親親手編纂的兩部書,胡洪騂一下子就比同齡人高出一頭,別的比他大的孩子正在發蒙讀“人之初、性本善”時,他已經讀完《詩經》、《大學》、《中庸》、《易經》、《禮記》等,成為同齡人中小小的先生。每日端坐在窗前,在母親監督下認真讀書,“糜先生”的外號就是從這時候傳出去的,上莊人都叫他糜先生,他們認定三先生的兒子將來也必定是一個先生。有一次在自家門前,一幫半大的孩子都在擲銅錢玩,胡洪騂畢竟也是個孩子,孩子們的遊戲引起他強烈好奇,他從家中找到幾枚銅錢,加入到遊戲中去。一位族人經過,看到擲銅錢的胡洪騂十分吃驚,他上前幽他一默:“糜先生,您也會擲銅錢嗎?”胡洪騂當即滿臉通紅,好像辜負了族人對他的希望似的,趕緊回到屋裏,端出小先生的架子,搖頭晃腦地讀起書來。
(二)
胡洪騂愛讀書,一大原因是他從不覺得讀書枯燥,父親從小就講字給他聽,文字背後的故事強烈吸引著他。馮順弟雖然認字不多,但她明白書中事理,甚至也了解兒子的興趣所在,為了讓他有興趣讀書,讓先生對他格外偏愛垂青,她的手段就是多給學費——
錢是萬能的東西,徽州的老先生也是很愛錢的,雖然徽州人一向重讀書,但是在讀書上卻不太舍得花錢,久而久之,這幾乎成了徽州一種慣例,這樣下來導致的結果是:先生得從事另外的副業,否則以教書為生難以養家。胡洪騂後來自己做了先生後,對此感同身受:“我們家鄉的蒙館學金太輕,每個學生每年隻送兩塊銀元,先生對於這一類學生,自然不肯耐心教書,每天隻教他們念死書,背死書,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孩子們剛剛認識幾個字,古文書你不講,他完全不懂,讀起來肯定十分枯燥,厭學就成為非常普遍現象。
胡洪騂不屬於這“兩元”階層,馮順弟為了讓兒子讀書舍得下本錢,她頭一年一出手就是六塊錢,是一般學生的三倍。然後逐年增加,最後竟然增加到十二塊,也就是說,在先生眼裏,教胡洪騂一個學生抵得上教六個學生,先生喜出望外十分上心。馮順弟唯一的要求就是讓先生給胡洪騂“講書”,這是她從丈夫胡傳那裏得到的教育方法,用現在話來說,就是寓教於樂——小孩子一聽先生講書,就分外有興趣,枯燥無味的字詞在先生的嘴裏馬上變得活蹦亂跳有滋有味,所以胡洪騂越學越有興趣。後來個頭長高了一點,每天不要媽媽催他,天一亮就自己到先生家敲門,先生還在床榻上睡懶覺,從門縫中將私塾大門鑰匙塞給胡洪騂。胡洪騂手裏提著一盞風燈,一個人開了學堂門,就著風燈坐在幽深空蕩的徽州老宅裏讀書——他從小就對讀書有一種癡迷,而且酷愛讀書本後的校注,因為注釋中涉及到眾多有趣的神話傳說,讓他如醉如癡。而這個時候,他那一班小學友正為書本的枯燥而選擇逃學,有的躲到稻田裏睡覺,有的逃到後山上去,幹什麼都願意就是不想進學堂。先生上山像抓鳥一樣去抓,而這些“鳥”們滿山亂飛,很難抓得到。派學生去抓,派去的學生也一去無蹤,他們本來就想逃學,隻是找不到借口,現在趁機玩個痛快,先生也不好說他們,因為是先生派去的。
胡洪騂從來不逃學,他天生好學,其實生在徽州這樣的地方,不好好讀書實在對不起這一方水土,文房四寶筆墨紙硯無一例外全出在徽州。從上莊胡洪騂家老宅子出來,在小胡同裏轉兩個彎,就是著名的徽墨世家胡開文,濃濃的墨香長年在這片深深的老巷裏浮蕩。這不獨是上莊獨有的氣息,在徽州,所有的古鎮老村全都是這樣,學養深厚的士紳人家也就罷了,就是一般的農家小戶,也崇尚耕讀持家的傳統。女兒出嫁,會在她箱匣裏放上幾本繡像小說之類書籍,沾染上一點紙墨書香,企盼著不久的將來她能生下一個小書生——文化大師隻應出在這樣的地方,也隻能出在這樣的敬重文化的地方。
[上莊幽幽村巷,少年胡適多次從這裏經過]
胡洪騂九歲那年,偶然在四叔東邊小屋裏玩耍,在一處少有人去的老房子裏,他發現一本被老鼠咬壞、且沒頭沒尾的破書,開篇就是“李逵打死殷天賜”。後來他從四叔那裏得知,這本書叫《第五才子》,其實就是小說《水滸傳》,他一口氣讀完了殘本,欲罷不能,天天催著四叔要看《第一才子》和《第二才子》。他後來說:“這一本破書忽然為我開辟了一個新天地,在我的兒童生活史上打開了一個新鮮的世界。”這一點讓我想起沈從文,當年糊裏糊塗的沈從文在遠房親戚、民國總理熊希齡家玩,偶然發現一部狄更斯的長篇小說,一片神奇的由文學構成的世界在他麵前展開瑰麗的一角,促使他後來毅然離開封閉的湘西,投身到一片廣袤的世界。胡洪騂、沈從文少年的經曆都是偶然的,但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必然?
[胡適在上莊用過的書桌和學習用品]
徽州家家都有人在外經商、跑碼頭,很多人家都有敬字惜紙的良好傳統,胡洪騂很快又讀到了《紅樓夢》、《聊齋誌異》和《儒林外史》,甚至看過當時令人耳目一新的書《經國談美》。胡洪騂有一個族叔近仁,十幾歲就考取過秀才,很早開筆作文章。他與胡洪騂很要好,家中藏書全借給胡洪騂看,在外借到的好書也都送來給他先看。胡洪騂一借到好書,也馬上向他推薦,兩個人都有一個小本子,上麵記載著彼此看過的書,他們常常拿出本子作對比,看看誰讀過的書多。
胡洪騂讀了很多書,並且喜歡講書,上莊那些比他大或小的本家姊妹,幾乎都聽過他講書——一到農閑或者雨天,那些村女都興高采烈地圍坐在一起,叫來糜先生給她們講故事,她們手裏的活兒並不停下——縫衣服或納鞋底,耳朵專注地聽胡洪騂講故事。講故事的好處就是逼著胡洪騂將文言文改為白話文,再用徽州方言說出來,故事講完了,胡洪騂總能得到一碗炒米糖開水或蛋炒飯。多年以後,胡洪騂仍然記得那些聽過他講書的姑娘:胡廣菊、胡多菊、胡杏仙……
其實胡洪騂後來領導的新文化運動,應該早在徽州、在上莊那些廂房裏或屋簷下的講書中,就已經開始現出一些雛形。
[上莊村外的古樹]
(三)
胡傳去世時胡洪騂才3歲,3歲的小孩子就是個幼兒,應該什麼都不懂,但是生命就是這樣的奇妙,胡傳仍然全方位影響了兒子,比如說胡傳親手編纂的那兩部四言韻文,比如說過年時家中木門上方張貼的“僧道無緣”的紅紙條——而胡氏父子則深受徽州另一位文化大師朱熹的影響,他們的人生觀完全得以改變。
朱熹生於徽州婺源縣,他在繼承北宋二程(程顥、程頤)兄弟創立的宋明理學基礎上,建立了一個完整精致的唯心主義思想體係,其核心認為太極是宇宙的根本和本體,太極本身包含著理與氣,理在先,氣在後。理無所不在,不生不滅,不僅是世界的本原,也是社會生活的最高準則。程朱理學對後世影響深遠,在徽州它的影響更大,胡傳就是一個最堅定的朱熹信徒,他編纂的《原學》就是秉承朱熹的衣缽,通過他再影響了胡洪騂,讓他一步步變成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最終領導了劃時代的新文化運動,這其中的蛻變是緩慢的漸進的——
在胡洪騂很小的時候,有一天讀朱熹的《小學》,其中一段討論地獄的話讓他震撼:“形既腐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胡洪騂興奮得跳起來,那時候他還不到10歲,以前看書每每看到地獄中的種種慘狀以及牛頭馬麵神鬼,他都害怕得夜夜惡夢不斷,現在完全不用害怕了,因為朱熹說了:“形既腐朽滅,神亦飄散。”也就是說,神與鬼都是不存在的。那個時候上莊先生要他讀《綱鑒易知錄》和《通鑒輯覽》,還要他用紅筆在書上作“朱批”。有一次二哥胡嗣秬從上海回來,翻了翻胡洪騂正在看的書,皺起了眉頭:“你這樣讀下去不行。”胡洪騂說:“是胡禹臣先生要我讀這些書。”胡嗣秬當即帶著胡洪騂來找胡禹臣,說:“以我看,不如讓糜先生直接讀《資治通鑒》,畢竟那是最經典的曆史著作。”胡禹臣連連點頭:“當然也可以,但我是想,糜先生天資聰穎,應該廣泛涉及才是。”胡洪騂從此攻讀《資治通鑒》,他後來說:“這是我研究曆史的第一步。”考慮到帝王年號很難記,他竟然動手編寫一部《曆代帝王年號歌訣》,可惜這項工作還沒做完,稿子就遺失了。
《資治通鑒》的大曆史觀對胡洪騂影響極大,這一天,他再一次在書中讀到這樣一段文字:“縝著《神滅論》,以為‘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也。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論出,朝野喧嘩,難之,終不能屈。”先前已在朱熹的書中讀到論地獄的話,現在讀了這一段議論,他非常明白,而且覺得非常有理。他和叔伯嬸母說無神論,沒人聽,都認為是小孩子家一派胡言,這讓他很不開心,他尋找機會要做一件出格的大事,機會終於來了。
那年春節胡洪騂從姐姐家拜完年回家,由外甥硯香一路陪伴回上莊看龍燈。兩個人走到一個叫三門亭的地方,看到亭子裏供著幾個神像,胡洪騂說:“這些神像都是假的,世上根本沒有神鬼,我們來把這幾個爛菩薩拆下來扔到茅廁裏好嗎?省得它供在這裏騙人。”硯香有點害怕:“糜舅,菩薩是不能得罪的。”胡洪騂一聽很不高興:“什麼菩薩,全都是騙人的鬼把戲,我就要得罪它。”胡洪騂上前拆了半天拆不下來,就轉身拾起石頭砸在菩薩身上,就在這時候,恰好有同村人路過,胡洪騂趕緊住了手,和他們一同回上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