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事情就到此為止,偏偏那天家中來了很多親戚,大擺宴席。胡洪騂也逞能,在桌上連喝了好幾杯,一時就喝醉了,跑到大門外對著滿天星月高喊:“月亮,月亮,叫你下來看燈。”一幫小孩子一起跟著高叫:“月亮,月亮,叫你下來看燈。”
[上莊路旁小廟,胡適就在這裏砸毀了菩薩]
馮順弟知道兒子喝醉了,就跑出來叫他。胡洪騂以為要打他,撒腿就跑,馮順弟跑得快他也快,馮順弟跑得慢他也慢,馮順弟始終追不上他。這時,半個村莊人聽說糜先生喝醉了,都跑出來看稀罕,眾人合圍捉住糜先生,糜先生亂蹬亂踢,就像一隻才被抓住的小獸。馮順弟將胡洪騂抱回屋裏,一時間屋子裏擠滿了人。一到冬天,徽州婦人喜歡提一種火籃(外層是竹編的竹籃,裏麵是陶瓦質地的小火塘,內置炭火),人一多,火籃就多,屋子裏一下子熱不可耐,胡洪騂麵紅耳赤。有人說:“糜先生也喝醉了?糜先生從來都是斯斯文文的,現如今也打滾放賴了?”這時,那個叫硯香的男孩對馮順弟說:“小阿婆,糜舅怕不是喝醉了。”馮順弟一驚,問:“不是喝醉了他為何這樣?”硯香將在三門亭發生的事重述一遍,馮順弟嚇得手足無措:“老天爺,一定是菩薩怪罪下來了,在懲罰我兒子,這可如何辦才好?”胡洪騂此時手腳亂踢亂蹬,一派胡言亂語。馮順弟擦幹淚水,準備了豬頭香燭等供品,到三門亭菩薩那裏燒香謝神。胡洪騂當然也被拖了去,不停地磕頭。一直到胡洪騂27歲從海外回到徽州結婚時,才不好意思告訴母親,他那次隻是喝多了一點,後來聽到硯香告狀後,幹脆佯裝大醉,為的逃避母親的責打。馮順弟一聽,也笑了。
這是發生在胡洪騂身上的一件小事,雖然微不足道,但細心的讀者會發現,胡洪騂身上其實從小就埋藏著一顆叛逆的種子,後來的新文化運動對他來說就是等到一個更大的機遇,他毫不猶豫地掀起了一場文化風暴。
(四)
我一直在想,如果胡洪騂不去上海,如果他一直待在上莊老家,那麼他頂多也就是徽州深山古村裏、一個老花鏡吊在鼻子上的、又酸又臭的腐儒。但是命中注定他來到上海,看到了新時代風雲激蕩的萬千氣象,傳統文化功底加上全新的現代理念,十字坐標撐起了一代大師的精神空間。
胡洪騂之所以能離開徽州去上海讀書,關鍵是母親馮順弟持之以恒的努力。馮順弟在上海生活過,那個時候正是開發老上海的黃金時代,如果一直生活在封閉的徽州,就這麼在學識有限的私塾先生那裏讀書,他不會有太大的出息,她很想送兒子去上海讀書,那一次吞吞吐吐地向胡適的幾個哥哥提出這個要求,雖遭到拒絕,但她的心一直沒死,一直在等待著新的機會。當然,胡洪騂自己也很努力,別看他才10歲多一點,但他過人的天資上莊的讀書人早就看在眼裏,“糜先生”綽號就是一個證明,這樣早慧的孩子生在徽州,如果家人不送他去讀書,那是要遭到族人指責的。我在上莊聽到一個故事,說馮順弟自從嫁了胡傳後,出手很大方。但是後來為了兒子胡洪騂外出讀書,她省吃儉用,這些年她在這個大家族中幾乎不花錢,所有的錢點點滴滴地都積攢下來,隻為供胡洪騂讀書。據說為了讓胡洪騂赴上海,她將她所有的首飾全拿到當鋪當掉,然後對胡嗣秬說:“糜兒到上海讀書,不要你花錢,我這裏都為他準備好了,你放心。”
[離開徽州時的胡適]
這是一位外表嚴厲內心慈愛的母親,有次天冷,胡洪騂穿得很少,馮順弟拿出衣服來說:“快穿上,天涼了。”胡洪騂輕狂地說:“娘(涼)什麼娘(涼)?老子都不在了,還娘什麼娘?”馮順弟一聽心如刀紮,白天她像個沒事人一樣,忙著家務。晚上回到房間關上門,她目露凶光,脫光了胡洪騂衣服,然後用指甲擰著他的肉,隻一點點的肉,讓他痛入骨髓還不讓他哭出聲來讓隔壁房間的人聽到,嘴裏訓斥道:“你老子不在了,這是多麼高興的一件事呀!”擰肉的懲罰胡洪騂經曆過多次,他慢慢地不再輕狂與張揚,像一匹徽州人所崇敬的徽駱駝,低頭吃草埋頭走路,從不叫苦叫累。
當然,胡洪騂能去上海讀書,也得益於二哥胡嗣秬。首先他自己就是個讀書人,看到人人都說兄弟胡洪騂能讀書,而父親大人的遺囑也白紙黑字寫得明白,更何況學費晚娘說她自己拿,而就讀的上海梅溪書院,就是父親生前最敬佩的一個朋友張煥綸先生在主持,這樣一個徽州賈儒世家,如果讓胡洪騂荒了學業,真是天大的罪過。而且這一年春天家中又發生了一件事:胡洪騂三哥的肺病已到晚期,急需到上海醫治。於是,在1904年徽州那場密密麻麻的春雨裏,12歲的少年胡洪騂離開徽州老家。骨肉分離對徽娘馮順弟來說,是刻骨銘心的疼痛,但為了兒子的前程,她裝作很高興的樣子,從不曾掉一滴淚。
胡洪騂終於離開了徽州,離開了黑白的幽暗的古徽州,他從一壇徽墨中探出小小的蘿卜頭一樣的腦袋來,呼吸著海上的新鮮空氣,然後好奇又興奮地張望著,接著他就看到了一片熹微的明亮的晨光。
海上的風
(一)
1904年的春天乍暖還寒,灰蒙蒙的老上海迎來了徽州少年胡洪騂——他穿著一身藍呢的夾袍,絳色呢大袖馬褂,戴著頂瓜皮小帽子,一個十足的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走在街上,有點膽怯,有點懵懂,也有點好奇,他不知道上海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自然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土裏土氣的少年對上海、對中國來說意味著什麼。
當時雖然還未進入民國年代,但是經過半個多世紀殖民文化的“洗禮”,上海呈現出一種海派的摩登,一種與世界接軌的氣象,一種現代文明的萌芽:寬敞的大馬路,雙層公共巴士,來往穿梭的汽車,賣報的孩子遍布各個角落,跑馬場人聲鼎沸,電影院人頭攢動,摩天大樓、百貨公司裏摩肩接踵。報館裏的紳士喝著咖啡、欣賞電影,享受與歐美同步的現代文明;洋房裏的老爺四世同堂、妻妾成群,保持著千年不變的古老生活。吃花酒的男人長袍馬褂,梳愛司頭的女郎身著旗袍——走在馬路上舉目四望,常常是高跟鞋子與三寸金蓮同行,鴉片煙館與威士忌酒吧同在——中國人仿佛在黑暗中沉睡了數千年,在這個上海的早晨睜開大夢初醒的睡眼。
胡洪騂就在這樣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進入了上海灘。這個小鄉巴佬當然什麼也不懂,他初進入梅溪學堂,上海同學就像看怪物似地看著他。由於他不懂上海話,也不曾正兒八經“開筆”作文章,也從未學過英文和算術,所以學堂老師將他暫列在第五班,差不多是最低級的一個班。這樣過了六個星期,機會來了,教《蒙學讀本》的老師提到書中一句話:“傳曰: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老師隨口說:“這是《左傳》上的話。”
下課後胡洪騂拿著書走到老師麵前,有點怯生生地說:“老師,這個‘傳曰’是《易經》的《係辭傳》,不是《左傳》。”老師的臉當下就紅了,他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小鄉巴佬這麼厲害,就問:“你讀過《易經》?”胡洪騂點點頭,老師當即在紙上寫了三個字“孝弟說”,然後說:“你寫篇文章給我看看。”胡洪騂湊了幾百個字交上去,先生看了,就說:“你帶上書包跟我來。”胡洪騂拿著書包跟在老師後麵,一直走到走廊前麵的二班,讓他進去上課——這就是說,一天之內,胡洪騂跳過了四個班,成了第二班的學生。
麵對同學們驚奇的目光,胡洪騂非常得意,可是這份自得並沒有維持太久。當天下午,老師就布置了一篇作文:原日本之所由強。胡洪騂一看題目就慌了,他連日本國在東在西都搞不清楚,“所由強”從何說起呢?既不敢問先生,也不便問同學,他新來乍到,一個也不認識,好在作文幾天後才交,他回家問二哥。二哥在上海生活多年,思想慢慢變得激進,聽他一說,就給他一籃子新書:鄒容的《革命軍》、嚴複的《天演論》、梁啟超的《新民論》與《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這些醒世之作對胡洪騂來說有石破天驚之感,全新塑造了正在成長蛻變中的和他同時代那些憂國憂民之士。當時的中國屢戰屢敗,庚子辛醜大恥辱後,嚴複的“優勝劣敗,適者生存”幾乎是當頭棒喝,“物競天擇”強烈刺激著中國人的自尊心,“天演”、“物競”、“淘汰”、“天擇”等等術語都成了報刊熱點與愛國誌士的口頭禪。胡洪騂成了嚴複的鐵杆信徒,當然還有梁啟超,《新民論》被他幾乎當成“聖旨”,甚至將書中一段話抄錄於案:
未有四肢已斷,五髒已瘵,筋脈已傷,血輪已涸,而身猶能存者;則亦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渙散混濁而國猶能立者……苟有新民,何患無新製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表’字,你幫我想一個。”二哥正在洗臉,他擰幹毛巾擦淨了臉,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個‘適者’的‘適’我看很好,希望你將來能適應這個社會,接受社會的選擇。”胡洪騂笑起來:“很好,你叫紹之,三哥叫振之,幹脆我就叫適之吧。”二哥走到床前,說:“好,胡適之,現在請你馬上起床,跟我到四馬路去買書,二哥相信你,經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一定能成為中華之棟梁之材。”
[初入上海灘,胡洪騂改名胡適之,後簡稱胡適]
在上海日日讀報,讀書,少年胡洪騂一天天長大,他長成了一個全新的人,他不能忍受陳腐沒落的製度,甚至不能忍受胡洪騂這個名字。有天早晨起床後他一直想一個新名字,想了一大串總以為不太合適,就對二哥說:“我想重新換一個名字,名字中間有個
改名之後,胡適之選擇了一所全新的學校就讀。在上海灘歐風美雨滋潤下,他剪辮子、寫匿名信抗議袁世凱,不滿封建專製的製度,拒絕參加官方舉辦的各種比賽。此時的上海作為中國文化的橋頭堡正進入一個風起雲湧的民國時代,而徽州少年胡適之也迅速長大成人,他有深厚的傳統根基,知道中國的病根在哪裏,又吸收了現代的科學、民主的思想理念,很清楚世界上好的思想在哪裏,他後來說:“我相信中國之外還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這個時候,他對自己的人生、對中國的未來,已經有了全新的主張。
(二)
上海開埠後,市井開化市場繁榮,市民的生活發生極大變化,對新聞的需求十分強烈,一種全新的現代傳媒、也是現代文明的標誌之一——報紙便開始出現,第一份報紙《字林西報》於1850年在上海灘誕生。不客氣地說,中國新聞業就是洋人“小赤佬”開創的。胡適之進入上海時,上海報業已進入全盛時期,各類新聞報、市民報、英文報層出不窮。他後來回憶說:“自打進入上海後,我幾乎沒有一天不讀報紙。”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主持了一家報紙,他的事業開始進入起步階段。
這家報紙叫《競業旬報》,是幾個學生自己辦的報紙,胡適之先是撰稿,後做編輯,最後做主編,一份報紙從新聞到言論再到小說連載,幾乎全是他一人操作。他把一些新見解新主張全部融入到這份報紙中,不論言論如何激烈新銳,竟從來沒有人幹涉他,不起眼的小報卻給了胡適之一個發表觀念、整理思想的極好機會,白話文的寫作也得到了長足的鍛煉。這一時期各地競相創辦俗話報,《中國白話日報》、《杭州白話報》、《安徽俗話報》、《潮州白話報》、《國民白話日報》,胡適之每報必看,白話的閱讀與寫作對他來說不但是一個工具,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契機,讓他從文字層麵對中國文化進行改良,從而在不久的將來那個文化大風暴中成為一代開山之祖。
一個人的成長是循序漸進、回環反複的,胡適之亦是如此。一個青春期少年,長期生活在上海這樣的花花世界,身邊又聚集著一群追慕風流的浪漫才子,精神迷失似乎是必然的,更何況國家的、家庭的、人生的內外交困也讓他無所適從。他第一次站到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因為學潮,胡適之在中國公學與中國新公學都沒有畢業,而徽州老家的經濟狀況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流落社會的胡適之身無分文,眼看著母親就要靠他供養,他卻連自己也養不活,做了一陣子教師又失業在家,最後完全成了一個“海漂”,連一張正式文憑也沒有,和幾個同學租住在老弄堂裏,整天無所事事,不是逛窯子就是吃花酒,也沒什麼錢,卻幾個人合股湊份子打一場牌,昏天黑地地沉迷於聲色犬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