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主編的《競業旬報》]
那天晚上是陽曆年底,胡適之懶懶地睡在出租屋不想動彈,有朋友來叫他去妓女花瑞英家打“茶圍”。胡適之本來不想出門,一聽是花瑞英,他勁頭就上來了,去年在朋友家偶遇花瑞英,是個嬌小玲瓏豔而不俗的美少女,雖身為妓女,卻未曾在四馬路掛牌。對於掛牌妓女胡適之向來沒有好感,這個花瑞英舉止嫻靜,令適之一見就生出愛慕之心,回家之後竟然夜夜思念。現在又將見到花瑞英,他十分興奮,當即與朋友來到花瑞英家。此時幾個好友已圍桌而坐等待他們,胡適之進來,一個朋友當即將他拉到僻靜一角,悄悄說:“你今夜必得留宿花家。”胡適之好奇地問:“為何獨要我留宿?”朋友說:“剛才你沒來時,花小姐已對你情有獨鍾,如此妙人兒,你豈可能做負心郎、薄情漢?兄弟,好戲就看你的了。”胡適之心跳如蛙,這個晚上一行人爛醉如泥,天方亮時才歸。
胡適之自此三天一小醉,四天一大醉,今夜花瑞英家,明晚陳彩玉家,青樓一條街讓他從頭逛到尾。有時瘋勁上來,一幫人半夜三更睡不著,又來到陳彩玉家,陳彩玉已睡覺,不忍心讓這班先生斯文掃地,支牌桌做夜宵,隻圖先生們高興。胡適之來者不拒,夜夜成花下醉鬼,終於釀出一樁大事:
那日他和幾個朋友到堂子裏吃花酒,酒後又到陳彩玉家打茶圍,外麵雨下得越來越大,幾個朋友都要在此留宿。因為胡適之有事,就叫了黃包車先走了。一出門遇上冷雨,他頓時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醒來時才發現,原來他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自己的一件袍子濕透了,蓋在身上。他很奇怪,自己怎麼會在水泥地上睡著了?睜開眼四下張望,這才大吃一驚,這是一間又小又臭的房間,地上坐滿了蓬頭垢麵的人,外麵還不時傳來皮鞋落地咚咚咚的聲音。胡適之一骨碌坐起來,對身邊的人說:“這是什麼地方?”有人大笑起來:“什麼地方?外國旅館。”他站起來一看,看到鐵柵門,而自己身上全是汙泥,一隻皮鞋也不見了。這時人家才告訴他:“這裏是巡捕房。”
胡適之奇怪了:“我怎麼會到這裏來了?”聽到說話聲,進來一個巡捕,對他說:“怎麼進來的?你昨夜喝醉了酒,打傷了我們兄弟,就是這樣進來的。”胡適之大吃一驚,巡捕說:“我們在大雨裏碰到你,你在唱戲,唱歌,手裏拿著一隻皮鞋一邊走一邊敲打牆壁,我們聽到聲音拿燈去照,你張口便罵‘外國奴才’,然後用皮鞋打人,我們手裏有燈,不好還手,你打傷了好幾人,與我們巡捕在地上滾打——”胡適之看看身上,突然醒悟過來,原來他一上黃包車就睡著了,車夫聽到鼾聲就起了壞心,偷了他的錢,還將他身上一件緞子馬褂給剝下來,然後將他扔在馬路上。雨水澆醒了胡適之,鞋子脫了就拿在手裏當玩具。
次日朋友來寫了保單、交了罰款將他領回到住處,胡適之在床上呆坐了很長很長時間,他後來在書中寫道:“那天我在鏡子裏看見我臉上的傷痕和渾身的泥濕,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想起‘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詩句,心裏百分懊悔,覺得對不住我的慈母——我那在家鄉時時刻刻懸念著我、期望著我的慈母!我沒有掉一滴眼淚,但是我已經過了一次精神危機。”
(三)
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胡適之舉棋不定,那一段日子實在難熬,整日在租住的房裏唉聲歎氣。有一天朋友許怡蓀來看他,突然說:“你一向聰明過人,為何不去考一考‘庚款’官費留美生?以你的學業,應該有很大把握。”幾句話說得胡適之眼睛一亮:是啊,這樣胡混下去,出路在哪裏呀?去美國留學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胡適之一開始有點興奮,但很快麵露難色:“怡蓀,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很多難處。”許怡蓀說:“有難處你說出來,我或許可以為你幫點小忙。”胡適之說:“母親在徽州,急需要我供養,這是一。二是我還欠下一筆債務要償還,這也是拖延不得。第三呢,我現在手頭分文皆無,我想到北平去苦讀迎考,手邊不能沒有一些錢。”許怡蓀聽了點點頭,說:“這個你放心,我可以幫你解決一部分。”
後來許怡蓀與徽州族人程鬆堂都幫助了胡適之,程鬆堂說:“你盡管放心去考,旅費和寄到徽州養母費用我幫你解決,現在你暫時不要想別的,一心一意考好。”胡適之十分感動,來到北平後洗心革麵閉門讀書,兩個月後參加了“庚款”官費留美考試。就在試卷上,他鄭重地寫下了“胡適”二字。
考試結束後,胡適如熱鍋上的螞蟻,那時候正值七月,一年中最熱的季節,到處熱浪滾滾,他在北平坐立不安。如果考不中官費留美生,接下來怎麼辦?連個像樣的文憑都沒有,母親在徽州倚門翹望,等待著他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可他一事無成事小,連個像樣的職業也沒有,這如何向母親大人交待?如何向江村那個小腳姑娘江冬秀交待?她也在翹首期待他早日歸鄉完婚。胡適越想越急躁,這天傍晚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說揭榜了,他心頭一陣狂跳,當即叫了一輛人力車來到張榜公布的地點——史家胡同,果然那裏貼著兩張大紅榜單。他覺得自己考得不好,就從榜尾看起。一邊看,一邊汗水滾滾而下。一張榜單看完了,卻沒有看到他的名字,十分失望。看到榜首才發現原來是一張“備取榜”。他換了另一張榜還是從末尾看起,終於看到他的名字,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取下眼鏡擦擦汗水再湊近了仔細一看,傻了,原來是“胡達”不是胡適。他心頭一片冰涼,再往上看,一眼就看到“胡適”二字。他細細看了兩眼,確定是胡適,才不聲不響地退回到人力車上,原路返回。
[庚款官費留美生集體合影,站立者二排左一為胡適]
1910年9月,二期“庚款”留美學生抵達紐約。對胡適來說,從上海到海上,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美國民主、自由之文化精神與古老國度的文明傳統激烈碰撞,一代全新的民國文化人正在脫穎而出,他們將主宰著中國人的精神之舵。對曆史來說,這是一種必然,對個人來說,卻常常由多種偶然的因素促成——偶然之中也包含著一種必然吧。其實胡適初入康奈爾大學就讀的是農學院,剛開始的時候他對美國的新奇大過對學業的重視。一年時間一晃而過,他突然發現,在科學與民主的美國,自己卻天天與玉米、土豆打交道,實在太可惜了,也與他的興趣相差太遠。但是如果改專業他又有點矛盾——“庚款”留美生雖然是官費,但是每專業的官費津貼並不一致,農學院補貼最高,每月高達80美元,而康大的文學院每生補助隻有35元。按規定,他一次應該交納4個學期的學費,他是窮學生,一直在借錢贍養徽州老娘,哪裏去弄錢?
就在胡適痛苦不安中,中華民國成立了,20世紀初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度出現共和曙光,引得美國人民對中國興趣倍增。在康大,會用英語演說的學生備受歡迎,被邀請到各處進行巡回演說,胡適也參與其中,到處發表熱情洋溢的演說——徽州的傳統文化根基和上海的現代文明理念,構成了胡適解剖中國的文化坐標,他的演說總是別具說服力,當然更打動人心,很快他就成為康大一個知名學生。隨著被邀請的增多,胡適感到,要想有係統又合乎邏輯的陳述觀點以及照顧到文化底蘊與文明承傳,他要學習的地方實在太多,他知道自己的弱點在哪裏,從哪裏尋找精神養料,那應該是一個貫穿他一生的精神追求。而眼下迫切要做的,就是棄農從文。
[出國留學時,胡適拍照留念]
(四)
一進入美國,胡適馬上成了美國文化的狂熱愛好者,那一年正好是美國大選年,各政黨的政治集會遍地開花,美國民眾也積極參與,熱情高漲。胡適先是十分吃驚,繼而全身心投入,佩戴著一枚象征著支持老羅斯福的大角野牛襟章,興奮得跑來跑去。老羅斯福是從共和黨分裂出來的第三黨進步黨黨首,他的一係列言論深入人心,胡適對他欣賞加崇拜,凡他的演講隻要有時間,必定去參加。有一次參加羅斯福的集會讓胡適終生難忘。那次羅斯福的演講是支持進步黨候選人歐斯克·史特朗競選紐約州長。羅斯福的演講一如既往激情四溢,就在胡適和眾多選民聽得如醉如癡時,忽然不遠處一聲槍響,羅斯福身體歪了一下——人群馬上騷動起來,原來羅斯福遭到了刺客槍擊。胡適臉色一陣蒼白,這時候隻見羅斯福手捂傷口麵不改色地抬起頭來:“還有幾句,讓我說完。”下麵一時掌聲雷動,胡適感動不已,油然而生出對羅斯福的崇高敬意。
胡適後來說:“這次大選是我所參加過的畢生難忘的政治集會之一。”四年後的1916年,美國再一次迎來大選年,胡適則全力支持民主黨的威爾遜,為他當選總統而興奮得徹夜不眠。胡適晚年回憶說:“我對美國政治的興趣和我對美國政製的研究,以及我學生時代所目睹的兩次美國大選,對我後來對中國政製和政府的關心,都有著決定性的影響。”
這種影響體現在胡適的人生選擇上,繼當初的棄農從文後,胡適在留美的第五個年頭再一次作出重大選擇:由康奈爾大學研究生院轉學到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院,師從哲學大師杜威攻讀哲學博士——那時的哥倫比亞大學一流學者多如過江之鯽,教授陣容強大,胡適置身其間如魚得水。他晚年在《四十自述》中說:“杜威教授當然更是對我有終身影響的學者之一,對我其後一生的文化生命既然有決定性的影響,我也難於作詳細的敘述。我的思想受兩個人影響最大:一個是赫胥黎,一個是杜威先生,赫胥黎教我怎樣懷疑,怎樣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樣思想,教我處處顧到當前的問題。教我把一切學說理想都看作持證的假設,教我處處顧到思想的結果。”
那時候胡適向往紐約河邊大道——因為杜威先生的家就在那條街上,後來胡適經常出現在那個叫西116街南角的地方,這是杜威的家。他每星期必來一次,參加杜威夫人主持的“星期三下午家庭招待會”。每次來聚會胡適都滿懷好奇,他喜歡如此近距離地走進一個美國人的家庭,在這裏他能看到一些在紐約文化圈裏陰陽怪氣光怪陸離的現象,那些長發男子和短發女子,他不太能理解他們,但是他學會了用包容的眼光看待他們。
[哲學大師杜威的門徒——胡適]
在美國的幾年使胡適脫胎換骨,他迫切想將這裏先進的科學文化介紹到中國去,改變腐朽、沒落的國家。在他看來,隻有打開國門兼收並蓄,這個民族才會強大,才會有全新的未來。其實他幾年前就已經開始了這項工作,將都德、莫泊桑等海外名家名作介紹到中國來。後來任職於北京大學,便將恩師杜威邀請到中國來講學。杜威來華前,胡適主持出版了杜威講稿《哲學之重建》,又在《新青年》等熱點雜誌上發表了《實驗主義》、《論杜威思想》等文章,為杜威來華作理論宣傳。杜威在華的兩年多時間裏,胡適主持了多次演講並兼作翻譯。既讓美國文化深入中國人心,又展示了自己的風采,讓全國萬千學子認識了他這個新文化的風雲人物。後來胡適幹脆自己也作演講,在山西大學那一次他演講的題目是《娘子關外的新潮流》,竟然吸引了無數山西大學生轉學到北京大學,就是為了追慕胡適。趙元任的未婚妻楊步偉後來對胡適說:“去聽講都是為瞻你漂亮的豐采而去的,我並不懂得什麼哲學。”
大洋上的海風吹醒了胡適有點昏冥迂腐的頭腦,美國的精神一滴一點融進他的骨子裏,中國走到了一個新舊交替的十字路口。民族傳統的根基,美國文化的坐標,東西文化的激烈碰撞誕生了學者胡適,一代大師終於迎來了一個屬於他的時代!
[國外留學生宿舍,胡適在與同學下棋]
北大升起啟明星
(一)
這是一顆冉冉上升的明星,在萬千學子心中,他就像一顆啟明星或者說是北鬥星——其實這也是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對於胡適來說,這個時代的開啟應該是那篇劃時代的《文學改良芻議》。
翻開曆史發黃的冊頁,1918年1月,新年剛剛開始,胡適的力作《文學改良芻議》在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雜誌上發表,仿佛投入一枚重磅炸彈,一潭死水的中國頓時狂飆突起。陳獨秀趁熱打鐵,在第二期上發表《文學革命論》,高舉起“文學革命”大旗,一把大火衝天而起,在中國思想文化界熊熊燃燒起來。曆史翻開這全新的一頁是多種因素綜合的結果,曆史選擇了胡適、陳獨秀乃至蔡元培完成這一任務,也是命中注定的結果,曆史之所以成為曆史,就在於它的理所當然和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