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 徽駱駝(2)(2 / 3)

麵對恩師的栽培,胡適回報給蔡校長的,是勤奮努力的工作,他幾乎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北大教學中。北大之所以成為北大,成為新文化運動始作俑者,離不開蔡元培、胡適、陳獨秀等一大批文化人的努力。胡適對蔡元培一直心存感激,多年之後他這樣說:“我底(的)青年期如果沒有蔡先生的著意提挈,我底(的)一生也可能就在二三流報刊編輯的生涯中度過。”

(四)

隨著新文化運動的高漲,胡適聲名日隆,京城文化圈開始流行一句人盡皆知的口頭禪:我的朋友胡適之——胡適一向酷愛交友,眾多作家教授因著胡適聞名也願意結交他做朋友。胡家整日高朋滿座賓客如雲,胡適儼然成為京城文化圈中心人物,成了全國萬千學子抬頭仰望的啟明星。

[成熟、穩重的胡適]

[胡適和朋友們在一起,從左至右分別為:蔣夢麟、蔡元培、胡適、李大釗]

說啟明星一點也不誇張,當時在北平,在全國文化人中間,誰人不識胡適?而胡適也幾乎和所有文化名人成為朋友,那些安徽老鄉,比如後來在美國入住難民營的張愛玲、笑眯眯的“情敵”汪靜之、脾氣不好的徽州女人蘇雪林、徽州績溪的毛腳女婿梁實秋、愛吵架的安徽佬陳獨秀、不會洗襪子的老鄉陶行知等不用說了,僅昔日的老友就幾乎囊括了民國所有的文化界名流:筆跡像男人的眉娘陸小曼、穿西裝的“楊貴妃”梅蘭芳、憤怒的文藝青年鬱達夫、喜歡抹胭脂的美男子邵洵美、愛好接吻的詩人郭沫若、漂亮的蔣家廚娘宋美齡、西湖邊的美男子汪精衛等等。他親自去看王國維,一老一小生出相見恨晚之感,不知不覺談了一個多小時。王國維突然問胡適:“小說《薛家將》寫薛丁山弑父、樊梨花弑父,有沒有特別的意見?”胡適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隻得含糊地說著,心裏就討厭王國維腦袋上那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恨不得拿把剪刀上前哢嚓一聲剪掉才過癮。因為在中國公學教過楊杏佛,楊杏佛每次見到他都要行大禮,後來楊成為孫中山的秘書,一見麵仍然不改禮節,慌得胡適手忙腳亂。但是再如何製止,楊杏佛仍執意要行弟子大禮,胡適製止不住,隻好指著楊的大紅鼻子喃喃地說:“你這個楊大鼻子啊。”冰心經常給他寫信,將吳文藻的呆傻告訴他,比如當時有一種食品叫“薩其馬”,被孩子稱為“馬”,吳文藻到商店去購買,遞上錢說:“買那隻馬。”售貨員莫名其妙。院子裏種了一株丁香,吳文藻說:“這是什麼花?”冰心捉弄他,說:“香丁。”於是,吳文藻逢人就說:“我們家院子裏種了一種花好漂亮,叫香丁。”經胡適的八卦,這個段子後來在京城文人圈人盡皆知。

胡適的朋友老少不拘,從羞怯的小男生楊振寧到求他寫傳記、以蝦行賄的老頑童齊白石,他差不多都能談得攏。當然,最得他心儀的還是北大那幫哥們兒,從小就喜歡他才情的老北大管家婆蔡元培就不用說了,那個天才詩人徐誌摩和他好得換褲子穿,要細說起來,徐誌摩與陸小曼的浪漫之戀還是胡適牽的紅絲線。有一天胡適對徐誌摩說:“這北平有位特有名的王太太,你一定要見見,你見了她才知道什麼是妙人。”徐誌摩滿腦子都是羅曼蒂克的念頭,一聽胡適這樣說,哪裏還能耐得住片刻等待,剃了胡子又換了衣裳,打扮得風流瀟灑就去見美人,一段傾城之戀就此成為後世浪漫愛情經典。他與周家三兄弟都有頻繁交往,愛吃辣椒的外科醫生魯迅,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了短篇小說《狂人日記》,引起極大反響,魯迅高興得手舞足蹈,第一件事就是請胡適來吃飯。一道放過辣椒的梅幹菜扣肉,一道朱安自製的油炸白薯餅讓胡適百吃不厭。胡適說:“據我所知,江浙一帶人愛甜不吃辣,先生好像是個例外?”魯迅說:“你說對了,我們紹興人沒有吃辣椒之好,獨魯迅有辣椒之嗜,我是用此物解困。”說著話就在牆上掛的辣椒串上摘下一隻,塞進嘴裏。胡適哈哈大笑,兩個說到飲食文化,也談得不亦樂乎。魯迅與周作人絕交後,胡適仍去看望那個想開茶莊的“茶農”(指周作人,編者注),幫他找了幾份工作,甚至勸他無處可去時,可以去台灣。胡適是一個大好人,借錢給林語堂,幫助沈從文談戀愛,和馬寅初打牌,與季羨林閑扯,始終和孤傲的孩子王錢穆說著最和氣的話,對於75歲的衝動“少年”蔣夢麟和那把最著名的“茶壺”辜鴻銘,他也始終微笑欣賞,認為北大林子大了,裏麵應該有一些怪鳥——

[小皇帝溥儀]

[溥儀與胡適會見的地方——養心殿]

在胡適的朋友中,引起最大爭議的還是小皇帝溥儀,溥儀當時是個小孩子,小孩子喜歡惡作劇,在電話中陰陽怪氣地說:“你可是胡博士啊?好極了,你猜猜我是誰?”胡適一愣,說:“您是誰啊,我怎麼聽不出來呢?”對方忽然笑起來:“哈哈哈,甭猜啦,我說了吧,我是宣統嗬!”胡適大吃一驚:“啊,宣統?……皇上?”對方說:“猜對啦,我是皇上,你說話我聽見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樣兒,你有空到宮裏來,叫朕瞅瞅吧。”胡適去看了皇上一次,在報紙上引發了軒然大波,一個新文化運動的領袖,竟然去看封建專製的皇帝——胡適隻是搖頭一笑,在他眼裏,溥儀隻是個對別人十分好奇的年輕人,如此而已。

孫中山對胡適也格外高看,他病入膏肓後拒絕治療,什麼人勸說也不聽,宋慶齡無奈,隻好請來孫先生最欣賞的胡適來勸。還有毛澤東,當年漂在北京的毛澤東一無所有,隻是個湖南來的有誌青年,他想方設法留在北大做圖書管理員,他“混”進教室聽胡適演講,甚至主動去胡適家當麵聆聽指教。後來他在湖南領導的農民運動,也多次得到胡適指點。他點燃的星星之火,最後才成燎原之勢。

[剛剛進入中年的胡適]

浮出海麵的島嶼

(一)

1939年秋天,胡適從北平經南京去上海,蔣介石聽說胡適來到南京,就想見見他,一來請教一些有關美國的問題,二來也確實想會會這個名貫東西的大學者。約定好了時間,宋美齡問蔣介石:“要安排幾個人作陪?我好通知廚房。”蔣介石手拍腦門想了想,忽然神秘莫測地笑起來。宋美齡十分奇怪,好奇地問:“你笑什麼?”蔣介石拍拍宋美齡的手背說:“夫人,不要太鋪張浪費,也不必去酒店,我見適之就安排在家中,就想吃夫人做的上海點心,如果有福嚐到,那就是對適之先生的最高禮遇——當然,對我也是一樣。”宋美齡一聽就笑起來:“好的,我願意當廚娘來招待適之先生,隻是,多少年不做,手生了。”蔣介石一聽宋美齡答應了,很開心,馬上接過話題說:“夫人出馬,自然給足了適之麵子,夫人的手藝我是知道的。”

那天胡適如約來到總統別墅,蔣介石正坐在客廳裏等他,陽光很好,老蔣並不老,十分精神,賓主相談甚歡。一會兒宋美齡從廚房出來,可把胡適嚇了一跳,隻見她身著旗袍裝,腰間卻紮著個漂亮的花圍裙,這可是胡適見過的最漂亮的廚娘,他一時感動不已。很快賓主坐定,仆傭將宋美齡親手製作的美味佳肴送上來,胡適一眼就相中了那些精美瓷碟裏的上海點心,那是求學上海時經常品嚐的,至今難忘——蟹黃湯包、蘿卜絲餅、棗泥年糕、蟹殼黃,還有一道菜:清湯燉豬手。蔣介石用筷子指著燉豬手道:“適之先生嚐嚐,此道菜是夫人的拿手好菜,名為‘賽熊掌’,此菜富含膠質,有助於美容,是我百吃不厭的菜品,她可是從不下廚做菜,此是另眼高看適之先生。”胡適連連點頭,向夫人敬酒。那天他吃得相當開心,最後宋美齡也回敬胡適先生,賓主盡歡,感情融洽。

[胡適與蔣介石在一起]

這一頓飯讓胡適難忘,這樣的家宴胡適後來在蔣家參加過多次,蔣介石與宋美齡甚至在家中給胡適做壽,可謂用心良苦。當然,這些家宴全都是“鴻門宴”,次年“七七事變”後,胡適在美國講學,卻收到蔣介石借行政院院長孔祥熙之手發來的電報:“介石及弟甚願借重長才,大使一職,擬由吾兄見屈。”胡適尚在猶豫間,另一封電報又來了,胡適在日記中說:“既不能辭,不如伸頭挨這一刀,為之爽快。”

胡適就這樣做了國民黨駐美大使,在美期間他謝絕一切高薪聘請,放棄全部娛樂活動,日夜奔波“為國效勞”,從不亂花一分錢。他後來告訴江冬秀:“到紐約6個月,隻看了一回戲,一回電影,連老朋友過紐約都顧不上照應。”四年任期之後,他對蔣介石的獨裁專製作風頗有微辭,最後被宋子文逼離大使之位。不久宋美齡訪美,媒體說這是蔣夫人的“征服”之旅,宋美齡在美國國會發表20分鍾演說,並且還身著黑色旗袍,到好萊塢發表演講,和好萊塢大牌女星,如英格麗·褒曼、凱瑟琳·赫本相會。趁著這股風頭,蔣夫人一時春風得意,大耍“女皇”派頭,竟然包下了著名的華爾道夫大酒店整個第12層樓作“行宮”,並且要召見胡適。

[在美國做外交官時的胡適]

那日胡適接到蔣夫人召見的電話,時間定在下午5時,可是總領館茶會也在5時開始,他對在中間傳話的高級將領黃仁霖說:“最快我也要到6點多才到。”實際上他最後延遲到6時15分才到了蔣夫人的“行宮”,這時候蔣夫人早已來了,她正在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我這次演說可以說轟動美國,毫不客氣地說,我這是在為中國知識階層造輿論,這樣的演說從未曾有過,從未曾有過……”胡適進來,她看也沒看一眼,臉上掛著冷淡的表情,一股驕蠻之氣把胡適噎得什麼話也說不出,與當年做上海點心招待他的那個宋家廚娘簡直判若兩人。胡適有點灰頭土臉地找了個角落坐下來。黃仁霖有點坐不住,找個機會移到胡適身邊坐下,想給予一點安慰,胡適隻報以微笑,並不給他機會。

蔣夫人仍然在口若懸河,突然停下,對孔令侃說:“給我一支煙。”孔令侃忙取出煙卷:“此煙不知夫人習不習慣?”宋美齡說:“你習慣的我必定也習慣。”孔令侃給宋美齡點上了,宋美齡美美地抽了一口,說:“有大學者聽得心不在焉,可能另有想法,我這裏就說到此,見麵另擇時機。”宋美齡說著,仍一臉嬌貴地坐在那裏。她抽煙的樣子特別優雅,坐了不到幾分鍾,就起身離去。

宋美齡這一走,其他人也都跟著走出了華爾道夫大酒店的會客廳,黃仁霖已走到門口了,發現胡適仍一動不動坐在那裏,就返身回來,小聲對他說:“夫人可能嫌你來遲了,我會對她解釋。”胡適說:“我現在是退役的大使,是寓公,無所謂。”黃仁霖說:“你還不知道,夫人一向看不上學者的清高與尊嚴……”胡適說:“問題是我在夫人麵前從來都沒有清高,有時候都沒有尊嚴。”黃仁霖說:“別人這樣說我認可,你適之先生這樣說不妥,夫人為誰當過廚娘,為誰做過菜啊?”胡適說:“我感激她的舉動,可是,我從來沒有在她麵前表現過清高啊?更何況,她的演說明眼人一聽便知,有什麼內容?你黃仁霖憑良心說說,她的演說有什麼內容?”胡適這樣問黃仁霖,黃仁霖自然無法回答。

(二)

1949年4月6日上午9點半,上海北外灘公和祥碼頭陰雲密布,胡適在一幫朋友陪伴下緩緩登上停泊在江畔的“克裏夫蘭總統號”。總統號在渾濁的黃浦江畔停泊了很長時間,細雨開始密密麻麻地飄下,一直到11時,輪船才悲傷地嗚咽一聲,然後緩緩地駛離外灘。胡適站在船舷邊向岸上的友人頻頻揮手,望著越來越遠的土地和岸上那些林立的摩天大樓,不禁悲從中來——

[當年老上海北外灘的公和祥碼頭]

胡適是在被解放軍團團包圍的北京城中坐飛機逃離的,他將小兒子和大量的書籍資料留在北平,這一年他57歲,生日那天,蔣介石在黃埔路官邸設宴款待胡適。按著老習慣,宋美齡下廚做了幾個蔣家拿手菜,當然少不了胡適愛吃的上海點心。看著滿桌精美佳肴和酒水,胡適分外感動——因為他知道蔣介石是從來不飲酒的,破例在桌上擺上酒,隻是因為胡適。可是因為國內形勢急轉直下,大家都心緒紛亂,麵對美酒佳肴,胡適心裏卻備覺淒涼。蔣介石說:“此次從北平南下,希望適之先生能去台灣。”蔣介石麵對胡適溫和的目光,繼續說:“適之先生應該明白,形勢於我們不利,劃江而治不過是我們一廂情願而已,大陸是守不住的,所以我決定‘引退’,派陳誠前往台灣經營,適之先生是國內知識分子之代表,我們沒有理由不妥善安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