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頓壽宴吃得索然無味,臨別時蔣介石送胡適出門,對他說:“我要你到美國去,不要你去做大使,也不要你負什麼使命,例如爭取美援什麼,都不要你去做,我隻要你出去看看,將來我們會用得著。”胡適衝蔣介石點點頭。幾天後他來到上海,送江冬秀與傅斯年之妻同船去台灣,而後他轉身赴美。一直到1950年6月,夫婦倆才再一次在紐約團聚,然後開始長達9年的寓公生活。
[胡適正是從公和祥碼頭出國,隻身去美國的]
紐約是世界級的大都會,作為大使的胡適曾在這裏風光一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演說或宴遊都成為報章電台的新聞。可是風流散盡江山更改,年老時歸來多少有點落寞淒涼——這是胡適一生中最暗淡的歲月。東城81街104號是他從前租住的小公寓,在這裏他曾經度過窮學生的青澀時代,沒想到到老了又重回舊地,依舊是燈紅酒綠的紐約,但他看起來十分陌生,他的心情灰暗到了極點。有一天站在窗口眺望灰蒙蒙的紐約城,忽然無比絕望,拿起電話撥通了國民黨政府駐美使館,取消一切約會,不會見任何政府或政黨要人。掛掉電話他回到書桌前,拿起那本線裝的《水經注》,他打算從此遠離政治作他的學問。
[在美國做寓公的胡適]
[麵對人生風雨,胡適始終微笑麵對]
封閉自己是可以的,逃避現實也是可以的,但是生活是最實際的,問題很快接踵而至:沒有經濟來源讓他的日子過得十分窘迫,江冬秀乃一鄉村女子,沒有任何生活能力,來到美國語言不通,又不會開車,連探親訪友的機會也沒有,日常除了打麻將,沒有別的消遣。這可苦了胡適,一向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現在一日三餐要自己打理,而且連生活費也常常沒有著落,那種日子過得有多狼狽。江冬秀每天吃罷早餐就叫上幾個流亡太太來家裏擺圍城,心情好時就煮一鍋茶葉蛋讓胡適吃一天,心情不好或輸了錢,茶葉蛋也不做,胡適隻好親自上陣,外出采購柴米油鹽,然後回來煎炒烹煮。為了省錢,鍾點工也不請,洗碗刷鍋掃地抹桌,全他一人包了。當然家裏也沒車,出門采購就坐公交車,常常在車上擠得東倒西歪。有時家裏沒人來搓麻將,江冬秀在家閑得無聊,還要發脾氣,砸鍋摔碗的事情也做過。胡適小心賠不是,然後四處打電話幫她聯係麻友——江冬秀手氣好,盡贏不輸,後期家中日雜開銷全靠江冬秀贏錢來支付,難怪小腳女人脾氣看漲。
有一次胡適學生唐德剛過來看望老師,到吃午飯時看到胡老師端來一盆茶葉蛋,他心裏非常難過。後來唐德剛說:“胡適老師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足見其困頓與頹唐。
[胡適與江冬秀在美國]
(三)
1956年12月17日,胡適在紐約悄悄過了他的66歲生日,當天到場祝壽的朋友20多位,胡適端起酒杯說:“希望我們大家能在不久之後回返自由大陸,重建殘破家園。”江冬秀聽得這話挖苦胡適:“做你們胡家媳婦真要命,在海上跑來跑去。”胡適說:“你祖父當年發誓不把子女嫁給我們績溪人,可是還是將你嫁給了我,真是活該,活該!”
[樂觀的胡適先生]
[江冬秀與胡適在一起]
胡適說出這番話顯然是有備而來,自來美國後,他一直“不舒服”,“煩躁不安”,大病一場之後,甚至提前留下遺囑,讓身邊來往的朋友十分吃驚。似乎感到來日不多,他鐵下心要回到台灣去,對好朋友趙元任說:“我有一點小小的積蓄,在美國隻能活二三年,如果在台灣,則可以坐吃十年還有餘。台灣更吸引我,大陸搬遷過去的曆史語言研究所裏那些書對我更適用。”他打算定居在台北郊區,自己造一幢房子,幽居下來潛心作學術。蔣介石知道後,表示願意從他的著作《蘇俄在中國》的版稅中撥款建屋一座贈於胡適,並電任胡適為“中央研究院院長”,原計劃中“中研院”區域裏的那座房子追加撥款20萬,建成一座占地50坪的小洋房,給胡適居住。胡適表示他隻要一個學人的私人住房,而不是中研院院長的住宅,他馬上寄去2500美元作為住宅建造費。
1958年4月,胡適自紐約啟程返回台北,江冬秀什麼都要帶走,包括那張破舊的雙人木床,胡適勸不住她,隻好同意。結果那張木床從紐約運到台北讓搬家工人吃盡苦頭,所需的工錢能買上好幾張這種廉價木床,而江冬秀不依不饒,就是認為這張木床好,隻要看到這張木床,她倒頭就能睡。不久後爆發的《自由中國》雷震案讓他與蔣介石隱藏多年的衝突公開化,這是一代學者與政治強權的分歧所在。
[《自由中國》創刊號]
自當年留學美國接受了西式民主之後,美國式的自由與民主精神一直潛伏在胡適的血脈之中,早在離開大陸赴美之際,他在海輪上就決定要在台灣創辦一份自由主義雜誌——《自由中國》,並草擬了刊物宗旨:向全體國民宣傳“自由”與“民主”的真實價值,督促“政府”革除弊端,把台灣變成真正的“自由民主”的社會。輪船在美國檀香山停泊期間,胡適發了一封信給先期到台灣的“國民大會”副秘書長雷震,將擬好的《自由中國》刊名、宗旨一並寄上。後來胡適在創刊號上發表了《民主和極權的衝突》一文,胡適說:“民主生活的本質‘是個人主義的’,民主傳統是由一般愛好自由的個人主義者聯手創造的,這些人重視自由勝過他們的日用飲食,酷愛真理,寧願犧牲他們的性命”,與此相反,極權主義“根本不允計差異的存在或個人的自由發展。它永遠在設法使全體人民,適合於一個劃一的範圍之內”。後來他在《自由中國》創刊三周年時發表講話時說,“民主社會中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言論自由”,他認為“單單在憲法上有保障言論自由的規定是不夠的,我們還須努力去爭取,如果我們不去爭取言論自由,縱使憲法賦予我們這種權利,我們也是不一定會得到的”。
胡適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為生命最高準則,一直以《自由中國》為陣地爭取言論自由,當台灣軍政當局下令逮捕《自由中國》全體編輯人員時,胡適撰文說:“壓製《自由中國》是台灣政治最大的恥辱。”以後幾年中,他不斷給《自由中國》撰寫政論,要求國民黨開放輿論自由,規勸當局“當政的人,應該努力培養合法的反對,合法的批判,這樣才可以在自由世界占一地位而無慚愧”。這些言論讓一黨專製的國民黨當局如芒刺在背,但是鑒於胡適的聲望,他們又無可奈何,隻好隱而不發,轉而拿雷震開刀,開除了雷震的黨籍。
1956年10月31日是蔣介石70歲生日,《自由中國》特別出版“祝壽專號”,批評蔣介石大權獨攬,要求國民黨限製“總統”權力,實行“責任內閣製”,取消軍隊中的國民黨組織——讀者反響強烈,雜誌再版11次,發行100萬冊,這一下大大觸怒了蔣介石,一場圍剿《自由中國》的行動在台灣島鋪天蓋地展開。胡適明白這不僅僅是一本小小雜誌的存亡之爭,更是文明包容的文化與落後專製的封建暴政的觀念之爭,也就在這場紛爭劍拔弩張之時,胡適回到了台灣,與雷震一起進行了更過火的行動,籌建“中國民主黨”——這其實是胡適一貫主張:在台灣成立一個反對黨,以便彼此製約。1960年,在得知蔣介石連任“總統”後,他發表了《蔣總統如何向曆史交代?》一文,接著又發表了《從爭取言論自由談到反對黨》。蔣介石大怒,以涉嫌叛亂為由,逮捕了雷震等人。胡適更是怒火中燒,不顧朋友勸阻,對記者發表了義憤填膺的話:“太失望,太失望,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11年來雷震辦《自由中國》,已經成為自由中國言論的象征,我曾主張應為他們造銅像,不料換來的是10年監獄,這是很不公平的!”
[1958年,胡適抱著孫子胡柏堂在家中]
胡適說最後一句話後,在麵前桌子上猛擊一掌。
(四)
胡適回到台灣的幾年,一直處於輿論中心,一會兒批胡,一會兒保胡,一會兒棒胡,一會兒又捧胡。就在一片汪洋之中的風口浪尖,一個年輕的身影異軍突起鶴立雞群:“東風來了,來自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民國六年的9月裏,北京大學來了一個26歲的新教授,蔡校長仔細看了看他,然後露出高興的表情——他找到了,他找到了他最需要的酵母,他立刻喜歡了這個‘舊學邃密’、‘新知深沉’的年輕人……北大添進了新血液,北大開始蓬勃了!”
說這話的,是和當年的胡適有幾分相像的年輕人,他叫李敖,他界定胡適的真價值是:“我們隻消肯定他在文學革命的貢獻,新文化運動的貢獻,民主憲政的貢獻,學術獨立和長期發展科學的貢獻,我們就可以‘論定’他對我們國家走向現代化的貢獻了。”這篇文章標題叫《播種者胡適》——這個胡適曾寄錢給他買褲子的年輕人,這個自稱比胡適還了解胡適的年輕人,因為胡適在他心田裏播下民主與自由的種子,他最後長成一株蒼天大樹,成為台灣的另一個胡適。
胡適和李敖成為忘年交。晚年的胡適與年輕時的胡適一樣,喜愛交朋結友,他的朋友有作家教授,也有販夫走卒——曾經就有一個賣餅小販叫袁瓞,售餅之餘還愛讀一點書,喜歡與人討論英美的政治製度到底哪一個更好,一直得不到滿意的答複。於是,便貿然寫了一封長信,向大學者胡適請教。
[胡適贈李敖的語錄]
[晚年的胡適先生]
胡適接到這封信,知道他是一位小販,做得雖然是小得不起眼的芝麻餅買賣,眼光卻越過裝芝麻餅的鉛皮桶,放眼全世界,他十分感動,何況問的又是胡博士最熱衷的英美政治問題,他就更加開心,便親筆寫了一封回信,信中說:“你提出的問題太大,很慚愧,我不能給你一個滿意的解答,我隻能說,你說的英國製度和美國製度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你信上敘述的那個‘杜魯門沒有帶走一個人’的故事,也正和邱吉爾在1945年離開頓寧街10號時沒有帶走一個人是一樣的。我很自豪,在我們這裏,有一個賣芝麻餅的,每天背著鉛皮桶在街上叫賣,風雨無阻,烈日更不放在心上。但他還肯忙裏偷閑,關心國家大計,關心英美的政治製度,盼望國家能走上長治久安之路——單隻這件奇事,已足夠使我樂觀,讓我高興——如有我可以幫你的小忙,如贈送你找不著的書之類,我一定很願意做。”
從此,賣芝麻餅的小販便成了胡適博士的朋友,有一天他邀請袁瓞到南港的研究院去做客,袁瓞把帶來的一個手巾包打開,裏麵是10個芝麻餅,黃燦燦的,散發著烤芝麻的清香。他把芝麻餅捧到胡適麵前,胡適笑眯眯地拿起一個便吃,嚼得咯支咯支響,臉上現出近幾年來少見的歡愉,一老一少聊得暢快,隨後又談到幼年生活。胡適說他喜歡遊泳,可是鼻孔裏長了一個小瘤,水中呼吸不方便。袁瓞聽了覺得很巧,告訴胡適說,他的鼻孔裏也長了一個小瘤,恐怕是鼻癌。胡適聽他這樣說,便立即給台大醫院的高天成院長寫了封信,說:“這是我的朋友袁瓞,一切治療費由我負擔。”胡適盡管並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富有,甚至連自己看病為了省錢也常提前出院,但他誠心給一個好學的年輕人以幫助,足見他一向樂善好施。
胡適一直記著這位小販朋友,最後一次心髒病複發住進台大醫院時,江冬秀拿了一個芝麻餅送到胡適病房,說:“我給你吃一樣東西,這樣東西,我相信你沒有吃過。”胡適一看是芝麻餅,便笑了,說:“我早就吃過了,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做的。”到底是書生,他太天真了,他以為那麼大的一個台北市,所有的芝麻餅都是袁瓞一個人做的。
[胡適去世後,江冬秀在他的遺體旁痛哭失聲]
就在這次出院後不久,“中研院”第五次院士會議召開,那時候台灣節氣已過雨水,到處春光明媚,胡適極其罕見地身著飄逸長衫、滿麵春風來會見新當選的院士,並致熱情洋溢的祝酒辭。晚上6時30分,賓客陸續退場,胡適保持著一貫的君子風度,站在客廳門前與友人一一握手告別。就在這時候,他的心髒病突發,麵色蒼白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倒在地上,倒在這個被李敖稱為“睾丸”的海島上。
[胡適塑像]
[胡適在台灣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