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開文故居匾額]
[胡開文紀念館]
數百年前那個漆黑如墨的夜晚,奚超從遙遠的易水來到徽山,他是製墨世家後裔,有頭腦能吃苦,伐鬆取炱砌壟製墨——也許是徽州鬆樹油脂特別豐潤,也許是南方空氣特別滋潤,幾十年後,徽州之墨就名聞天下,成了宮中貢墨。李煜這個柔弱多情的女人似的男子,他治理江山沒什麼門道,對詩詞書畫卻門門皆精——當然這也不能怪他,他本來就厭倦為帝。某天他正在室內作畫,忽然發現這次太監送來的墨完全不同,不但筆墨淋漓溫潤,而且墨香如蘭墨漆如星。他抬頭問:這一塊貢墨是哪兒來的呀?太監答:是歙州奚廷珪送來的徽墨。李煜大喜過望,派人請奚廷珪來金陵,封之為墨務官專事造墨,並賜奚姓為國姓:李——徽墨由此也更名為李墨。據說北宋大軍渡過大江時,李煜牽著張麗華躲進一口古井。蠻橫的宋軍將他們揪出來,卻發現什麼東西咕咚一聲掉入井內,宋軍以為肯定是國璽,費盡心思打撈上來一看,原來是一塊徽墨。這事出在李煜身上再合適不過,在他眼裏,國璽其實比不上一塊徽墨——他後來就用這塊墨寫下了那首斷腸泣淚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
隻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胡適的家在迷宮似的上莊窄巷裏]
[胡適家通往胡開文墨坊小巷,少年胡適從這裏多次穿過前往墨坊]
多年以前胡適也像我這樣悄悄踏進這座墨香浮動的庭院——那個時候他還不叫胡適,上莊人叫他糜先生。既然被稱之為先生,他愛上筆墨似乎是順理成章,這個名揚天下的徽墨品牌和胡家小院隻隔著一條小小的巷子。隻要胡開文後人開坊做墨,那些或濃或淡的墨香會沿著上莊那些迷宮似的小巷子到處飄散,糜先生一定是被芬芳的墨香所吸引,然後循香而來,就像一個饑餓的孩子聞到飯香菜味一樣,他匆匆沿著巷子一路奔跑而來,結果他在這裏看到了那神奇的一幕:嗆人的鬆煙在工匠手中慢慢地變成了誘人的徽墨,然後用它寫字作畫。他驚呆了,於是他天天過來做墨玩墨,一手的墨汁將他變成一個花臉貓。但是母親從來不會指責他,她希望兒子將來能成為一個喝墨水的人,一輩子都會與墨打交道,從小玩墨當然比從小玩泥好。胡適就在這些時濃時淡的墨香中長大成人,墨香浸透了他的骨髓,筆墨紙硯後來就伴隨了他一輩子,胡開文的墨給徽州人帶來了財富,也給胡適帶來了文化,所以徽州人胡適走上文化之路,繼而成為一代文化大師,實在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之事。即便胡適之不出來,也會出汪適之或朱適之,鋪天蓋地的宣紙、林林總總的宣筆和漫山遍野的徽墨,筆墨紙硯樣樣俱全,文化大師不出在這裏會出在哪裏?
(三)
自宋代之後,徽墨日臻成熟,胡天注、曹素功、汪近聖、汪節庵先後揚名徽州、香飄海外,徽州的古鎮老村,不知有多少人在開坊造墨,墨香幽幽的徽州開始作為一個文化高地在中國大地上異軍突起,在崇山峻嶺中開辟出綿延數代之文運——“開文”就是天開文運,為什麼這文運之星會落在深山野嶺的徽州?為什麼文房四寶會單單出在封閉幽寂的徽州?鬆林隨處可見,青檀到處都有,哪兒不可以造紙?哪裏不可以做墨?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應該說這也不是一個問題。但是在徽州漫遊的那些日子裏,特別是有一天當我偶然又必然地踏上那條纖細的如鞭子抽在懸崖上的徽杭古道時,當我看到刻在山石上的“徽杭鎖鑰”四個字時,突然間眼前升起萬道霞光——
[石頭上隱約可見四個大字:徽杭鎖鑰]
這是一個天賜良機——古道一端是徽州,另一端是杭州,杭州的崛起,才是徽州文化生發乃至生生不息之動力,徽杭古道像一把亮閃閃的金鑰匙,打開了封閉千年的古徽州。杭州,作為大宋一國之都,無數才子佳人蝴蝶般蹁躚而至,吟詩作畫唱念做打,對文房四寶的大量需求帶動一山之隔的徽州手工業,這是千載難逢的機緣。西子湖畔人文薈萃美女如雲,書畫業的空前繁榮帶動了徽州文房四寶的發明與創造,大量筆墨紙硯從這裏產出,沿著這條纖細如繩的古道,或那條彎曲流水新安江,源源不斷運往杭州,還有金陵、揚州、洛陽、長安,去點綴亭台樓閣歌舞升平。沒有這樣的天賜緣分,沒有如此的命運玄機,徽州山窩裏的古鎮老村,不會在中國文化史上占據如此重要的一席之地。這條穿越在群山之間的徽杭古道其實是一條文化通道,將杭州與徽州緊緊紮係。對於古徽州來說,這條古道應該是鑰而不是鎖——大徽商胡雪岩就從這裏徒步而過,走向山外,開辟一代徽駱駝行商之路。大文人胡適也在這裏留下串串足跡,彎彎古道成了一代宗師走向現代文明的出發之地,他從這裏走向山外的杭州、上海,然後再漂泊到海外,那裏是現代文明風雲激蕩的地方。我一直認定,如果胡雪岩不從這裏走出徽山,走到杭州,那他頂多就是徽州古鎮一個小朝奉而已。如果胡適不從這裏走出,走到杭州和上海,他頂多就是徽州山村一個私塾老先生而已,他不可能成為一代心胸開闊、目光明澈的大學者。
[徽杭古道石級,每一級胡適都走過]
[山崖上,纖細如繩的徽杭古道]
在遍遊徽州之後,我又一次站在這條鑲嵌在山崖上的古棧道上,一邊是深深的山澗,一邊是懸崖絕壁,一溪怪石也呈流動之勢,五彩的四腳蛇隨處可見。路邊野蘭花和野蕨菜漫山遍野——仿佛,一個叫糜先生的徽州少年正在迎麵走來,一雙箬麻鞋,一身棉布袍,懷裏焐著一塊徽墨與一支毛筆,他此去山外讀書,不能沒有筆與墨。他夾在一隊穿麻鞋的挑夫中間,挑夫青青篾籮裏裝著的,正是筆墨紙硯。更多的挑夫從四麵八方走向杭州,他們挑著蘇州的綾羅綢緞,揚州的胭脂香粉、金陵的金銀財寶,把西湖畔這個偏安之地送上人間天堂。
(四)
某個春雨綿綿的清明時節,漫山遍野的筍子正在拱破黃土,我沿著歙縣一條名叫箬嶺的古道來到昌溪,一條夾在竹叢中的山澗小溪,差不多被繽紛野花掩埋。聽著水聲撥開瘋長的花草,才會看到清淺的溪流。蹲伏下身子撩起流水,我想起遙遠的西周,那是周宣王當朝時代,一個叫邢夷的人在昌溪裏洗手。那時候昌溪水流豐沛,像一條潺潺的小河。邢夷無意間發現從上遊漂來幾塊烏黑的東西,撈起來一看,是鬆炭。他隨手又扔掉,手上卻留下幾塊炭墨難以洗淨,他突發奇想:以炭寫字,不是比在竹簡上刻痕為字要簡便嗎?他上山采鬆燒炭,搗碎成粉再和以糯米汁,最初的墨便在徽州出現——因為這個重大發現,史書上也給他記下一筆:“邢夷始製墨,字從黑土。”墨就是黑土,邢夷就是個愛墨成癡的人。
[昌溪彙成歙縣河流,當年邢夷就在這裏製墨]
很多文化人都愛墨成癡,墨對他們來說,不僅僅是寫作工具,也是欣賞收藏之玩物,在胡開文紀念館,我就親眼看到一枚方墨上刻著四個字:胡適藏墨。一問得知,此墨為胡適收藏,後來其後人讓墨回歸故裏——那是一塊方方正正的墨,看起來就像是新的,我懷疑其真偽,卻不便說破。但我相信從小生長在徽墨之鄉的胡適一定收藏過眾多徽墨,這幾乎是墨守成規的文化人的一種癖好,當然也不排除賈寶玉之流的花花公子,他們藏墨隻是為了替紅顏畫一畫眉長,描一描眉短。記得周作人寫過一篇“藏墨小記”,特地提到兩塊紀念墨,一塊是胡適績溪老鄉胡甘伯敬呈,一塊是俞平伯贈送,墨上有題記“曲園先生著書之墨”,反麵為“春在堂”三字,邊款有“光緒丁酉仲春鞠莊精選清煙”——製墨紀念,以墨贈友,農耕深處的脈脈墨香讓身處現代的人們懷念並癡迷,這是另一種文化的浪漫,最後的詩意的絕版。
[少年老成的胡適]
很小的時候,我像徽州少年糜先生那樣,曾用過眉豆一般狹長的徽墨,淡淡的墨香伴著我在描紅本上塗塗抹抹,墨香和書香會成為留存在人身上的文化氣息與精神品位,否則不會有類似粗通文墨、胸無點墨的成語。我也曾在博物館看到過半塊李煜的殘墨,這塊價值連城的殘墨被稱為李墨,成為風月風雅的代名詞;王羲之蘸墨吃饅頭的故事成為一代文人墨客的經典形象。就是到了眼下資訊發達的互聯網時代,我的EPSON打印機還是離不開墨,一盒80多元的正版墨盒還原我在徽州拍攝的高品質數碼影像——墨香依舊嫋嫋,徽墨其實並沒有退出我們的生活,徽州的上莊、宏村、西遞、屏山,在我心中它們就是一壇濃得化不開的徽墨。正是在這一壇壇比黑夜還要漆黑的徽墨上,我們看到了古代文明與現代文明一縷熹微的晨光。
被收藏的月光
胡適收藏過產自績溪的澄心堂紙——這是宣紙的一種,有凝霜之號,長達50尺之幅,勻薄如絹,南唐李後主癡迷之極,建堂藏之,又稱澄心堂紙。夜晚翻出來細撫凝視,一如落在窗前床下的月光——月光一樣輕薄綿白,月光一樣空靈虛幻,月光一樣渾然天成,當然也像月光一樣詩意懷舊。
(一)
[溫文爾雅的胡適]
在天高雲淡的秋天穿越徽山,你會看到路邊山坡上晾曬著大片大片青檀樹枝和高稈稻草,都是造紙的原料——這是徽州最常見的別樣風景,抬頭望去,青青山巒間,到處晾曬著青檀枝與高稈稻草,檀枝青綠稻草黃白,一陣陣杵聲迢遙傳來,一條山溪像絲帶從山腰間忽左忽右飄搖而下,每一個轉彎處都有一處小小的瓦舍,屋舍趴伏在草木叢間,水碾借助水力衝刷,咚!咚!咚!——草木在石窩內舂壓成粉末,化成紙漿,化成宣紙,潔白如雪細薄如翼,也如翼如雪般地飛向山外——飛到一個個書齋,詩人或畫家就在這方小小的白紙上忘情一生。
[秋天的徽山五彩繽紛]
美的孕育從來都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從前的文字是刻在甲骨與竹簡之上,那些象形與篆體文字透露出遠古而蠻荒的氣息。作為一種文化與精神的傳播媒介,紙的出現讓知識與文化得以普及,並惠及底層眾生——說紙是大自然的造化在於,它的發現完全出自偶然,漢人許慎將紙定義為:“紙,絮也。”將一切草木植物腐爛成的絮狀物平攤成紙,這是在勞動中發現一種大美。莊子則稱之為“洴澼絖”,意思就是說漂洗絲綿,三兩個紅衣村女在桑葉下村溪旁漂洗絲綿,春溪暴漲流水如練,水底遊魚與卵石清晰可數。絲綿散碎的絲絮順流而下,掛在溪間青石上。某個夏日水落石山,太陽曬幹的絲絮成為一種片狀物,這就是最初的紙。這時候紙是原始的,粗糙的,隻能說是發現——隻有到了蔡倫那裏,紙才作為一種發明令世人皆知。
[青檀枝葉是造宣紙的最好原料]
徽州是一片神奇之地,青山高聳、溪流飛濺,漫山遍野的草木是大自然的恩賜,那些矮小的青檀喜歡紮根在溪流邊或青石上,爪子似的根係深深紮進大地深處,青青的心形葉片帶著淡淡的幽香——是幽幽的香氣,村女們喜歡順手摘下一片隨意插在鬢邊,還有它那青青的翅形果子,被山風搖落下來,就像歇落一隻綠色的蝴蝶,它是村女做香囊的材料。青檀枝葉與高稈稻草是徽州宣紙的絕好材料——我說的是高稈稻草,是農耕時代山田裏的糯稻草,是茂盛茁壯得像巴茅一樣的糯稻草,當那些珍珠一樣圓潤、膠質一樣粘糯的糯稻收獲之後,它們便被挑到紙棚撈紙——這些山泉水澆灌的糯稻草,沐清風雨露生長了長長的二百八十天,從初春到晚秋,它們密密麻麻生長在青山下的稻田裏,與青檀相伴,與青檀共長,最終化成一張張雪白的紙頁,被一陣山風裹卷著,飛到山外的書院與宮廷,化成一方用筆耕種的土地,一方不能舍棄的家園。在那些亙古不變的無月之夜,它就是替代一片月光,或者說它就是一片月光,月光之下,白麵書生歌之狂之,如花美人舞之蹈之。有古詩雲:燕山雪花大如席,從徽州飛出的宣紙恰如雪花,千百年來在一片唯美的天地間飛舞,它很小嗎?是很小,頂多也就三尺見方,可是它有多大啊,它是一方浩渺無邊的精神天空,讓古往今來胡適一樣的大師淩空飛翔。
[紙工正在砍斫青檀枝]
(二)
績溪的龍川是澄心堂紙產地,造紙原址至今仍在臨溪小學後邊。澄心堂紙不用青檀枝與高稈稻草,用的是龍川的龍須草。龍川四周全是青青大山,山崖石縫中龍須草瘋長,那些漫山滿坡的龍須草柔韌如絲,短的一尺來長,長的超過一米,全都是澄心堂紙最好的原料。春天的山坡上,到處是割草的紅衣村女,成籃成筐裝的全都是龍須草,山下村前籬旁,隨處可見紙棚,一到出太陽的日子,無數雪白的紙張鋪陳在陽光下晾曬,仿佛一夜之間雪落山川。
[紙坊正在衝壓紙漿]
在徽州的日子裏,去過臨溪小學遺址踏訪,臨溪——傍依一條潺潺溪流,對造紙來說,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這是一條草木幽深的溪流,清淺的溪灘上布滿卵石,從前的臨溪溪水如虎咆哮而過,一遇初夏暴雨,小溪立馬成為一條寬闊的河流。溪水兩岸,龍須草茂盛如絲,撈紙棚密如新荷,高高的木輪水車吱呀呀轉動,木楔衝擊石槽裏的青青龍須草,綠液飛濺如雨。撈紙工光足赤膊,身體仿佛鋼打銅鑄而成,狀如鬼獸。縣誌上有清晰的記載:“蓋歙民數百理其楮,然後於長船中以浸之,數十夫舉杪以抄之,旁一夫以鼓節之。於是以大薰籠周而焙之,不上於牆壁也,由是自首至尾勻整如一。”像一個節日,也是一種儀式,出紙的那天便是龍川的節日,抄紙工們青衫鬥笠,撐舟於溪上,圓月一輪的夜晚,月沉山溪,月白風清——無數舟楫從前用來浸紙,而今用來送紙。縣令攜十數位才子靜候於溪旁藝林寺中,紅燈高掛美人如花,徽墨漸濃宣筆飽蘸,五言絕句或七言律詩早在才子心中醞釀成熟,就等待試紙,好在新出籠的澄心堂紙上一揮而就。藝林寺不是澄心堂,李煜靜候在秦淮河畔的深宮之中,澄心堂萬架皆空一塵不染,就等待著一片片從深深徽山飛出來的吉祥月光。
[抄紙工正在抄造宣紙]
去過涇川小嶺宣紙廠,參觀過著名的汪六吉宣紙作坊,徽紙生產不但材料是天然,製造過程也是純天然手工而成,甚至連一台切紙機也沒有,抄紙工用細篾竹盤在紙槽內蕩呀蕩呀,不經意間,細篾竹盤上便有了一層霧,似有似無一如月光,倒扣於紙墩上,慢慢的,便有了一堆雪白。曬紙的時候,一個內通蒸氣的曬牆潔淨無痕,抄紙工全憑直覺,將濕漉漉的紙貼附其上,眨眼之間,一頁白紙輕輕飄落而下,隨清風飛落到文人墨客的案頭,填詞或作畫,印書或成冊,開始了它們另一種更唯美也更永恒的命運。最脆薄的紙就這樣承傳下最博大精深的文化,《論語》與《史記》、《資治通鑒》與《紅樓夢》、王羲之與鄭板橋、顧愷之的《洛神賦圖》與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少了徽州這一頁紙,中華文化能在哪裏呈現?民族精神在哪裏承傳?
(三)
胡適的母親馮順弟是個愛字惜紙的女人,筆墨紙硯在她的眼裏一向是聖靈之物——她一生保存著厚厚一疊徽紙,輾轉世界各地,始終帶在身邊。當然,也不僅僅是馮順弟,在徽州,有無數馮順弟這樣的人,他們在內心深處保持著一份對毛筆與紙張、文字與書籍的虔誠與敬意。
馮順弟收藏的那一疊厚厚的紙其實全都是績溪紙,是她一方一方親手裁剪而成,每一方紙上都有胡傳親手寫下的楷體字:日月水火、山川田土——胡傳教她認字,她叫胡適熟字,她溫她的熟字,他認他的生字,九百多方績溪紙上,是胡適一家三口最完美的團圓紀念。那個時候胡傳不老,胡適很小,馮順弟一身紅衣青春年少,九百多方徽紙,伴隨著他們度過每一個團圓之夜,無論月光如水或風雨交加,對馮順弟來說,每一夜都是春花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