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時候白大省經常問我,要是你和一個男人結婚,你是選擇一個你們倆彼此相愛的呢,還是選擇一個他愛你比你愛他更厲害的呢,還是選擇一個你愛他比他愛你更厲害的呢?--當然,你肯定選擇彼此相愛,你和王永就是彼此相愛。白大省替我回答。我問她會選什麼樣的,她說,也許我得選擇我愛他比他愛我更……更……她沒再往下說。但我從此知道,事情一開始她給自己製定的就是低標準,一個忘我的、為他人付出的、讓人有點心酸的低標準。
她仿佛早就有-種預感,這世上的男人對她的愛意永遠也趕不上她對他們的癡情。問題是我還想接著殘忍地問下去問我自己,這世上的男人又有誰對白大省有過真的愛意呢?郭宏和白大省交朋友是想確定了戀愛關係畢業後他就能留在北京。我早就看出了這一層,我提醒她說郭宏在北京可沒家,她說我們結了婚他不就有家了麼。
也許郭宏本是要與白大省結婚的,他們已經在一塊兒過起了日子。白大省把伺候郭宏當成最大的樂事,她給他買煙,給他洗襪子,給他做飯,招一大幫同學在駙馬胡同給他開生日party,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的戀愛是認真的,是往結婚的路上走的那種。郭宏家的人來北京她是全陪,管吃管住還管掏錢買東西。她開始厚著臉皮跟家裏多要錢,有一次為了給郭宏的小侄子買一隻“沙皮狗”,她居然背著姨父和姨媽賣了家裏一隻舊電扇。真是何苦呢。可是忽然間,就在臨近畢業時,郭宏又結識了學校一個日本女留學生,打那兒以後郭宏就不到駙馬胡同來了。他是想隨了那日本學生到日本去的,郭宏一好友曾經透露。這是一個打定了主意要吃女人飯的男人,當他能夠去日本的時候,為什麼還要留在北京呢。用不著留在北京,他就不必和白大省結婚。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白大省向我哭訴這一切時的樣子,她膀眉腫眼,奓著頭發,盤腿坐在她的大床上,咬著牙根(我剛發現白大省居然也會咬牙根)說我真想報複郭宏啊我真想報複他,讓他留不成北京,讓他回他們東北老家去!接著她便計劃出一大串報複他的方式,照我看都是些幼稚可笑沒有力量的把戲。說到激動之處她便打起嗝兒來,淒切而又嘹亮,像是曆經了大的滄桑。可是,當我鼓動她無論如何也要出這口惡氣時,她卻不說話了。她把自己重重地往床上一砸,扯過一條被子,便是一場蒙頭大睡。我看著眼前的這座“棉花山”,想著在有些時候,棉被的確是阻隔災難的一件好東西,它能抵擋你的寒冷,模糊你的仇恨,緩解你的不安,掩蓋你的哀傷。白大省在棉被的覆蓋下昏睡了一天,當她醒來之後就再也不提報複郭宏的事了。遇我追問,她就說,唉,我要是有西單小六那兩下子就好了,可我不是西單小六啊,問題是--我要真是西單小六也就不會有眼前這些事兒了。郭宏敢對西單小六這樣麼?他敢!這話說的,好像郭宏敢對她白大省這樣反倒是應當應分的。
白大省就在失去郭宏的悲痛之中迎來了她的畢業分配,在凱倫飯店,她開始了人生的又一番風景。她工作積極,待人熱誠,除了在西餐廳鍛煉時(去餐廳鍛煉是每個員工進店之後的必修課)長了兩公斤肉,別處變化不大。她還是像個學生,沒有沾染大酒店假禮貌下的尖刻和冷漠之氣。偶爾受了同事的擠兌,她要麼聽不出來,要麼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她贏了個好人緣,連更衣室的值班大媽都誇她:別看咱們飯店淨漂亮妞兒,我還就瞧著白大省順眼。多咱見了我們都打招呼,大媽長大媽短,叫得人心裏熱乎乎的。不怕您笑話呀,現如今我兒媳婦叫我一聲媽都費老勁了,哎,我說白大省,今兒個你幹嗎往襯衫領子下頭圍一塊小綢巾呀,綢巾不是該往脖子上係的嗎……更衣室大媽不拿白大省當外人,逮著她就跟她窮聊。
過了些時候,白大省開始了她的又一次戀愛。這一回,對方名叫關朋羽,凱倫飯店客房部的,比白大省小一歲,個子和白大省差不多。他倆是在飯店聖誕晚會的排練時熟起來的,關朋羽演唱美聲的《長江之歌》,白大省的節目是民歌《回娘家》。這首《回娘家》白大省大學時就唱熟了。她還有一個優點就是不怵台,這跟在學生會做過宣傳部長有關。隻是在排練過程中她總是出一些小麻煩,比如當唱到“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身上還背著一個胖娃娃”時,她理應先伸左手再伸右手,她卻總是先伸右手後伸左手。麻煩雖不大,但讓人看著別扭。那時坐在台下的關朋羽就悄悄地衝她打手勢,提醒她“先左,先左”。白大省看見了關朋羽的手勢,也聽見了他的提醒,他的小動作使她心中湧起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動,也就像有了靠山有了仗勢一樣地踏實下來,她遵照關朋羽的指示伸對了手--“先左”。到了後來,再遇排練,還沒唱到“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時她就預先把眼光轉向了台下的關朋羽,有點像暗示,又有點像撒嬌。她暗示關朋羽別忘了對她的暗示:我可快要出錯兒了呀,你可別忘了提醒我呀。到了伸手的關鍵時刻,她其實已經可以順利地“先左”了,可她卻還假裝著猶豫,假裝著不知道她的手該怎麼伸。台下的關朋羽果真就急了,他騰地向她伸出了左手。白大省就喜歡看關朋羽著急的樣子,那不是為別人著急,那是專為她白大省一人的著急。白大省樂不可支,她的“調情”技巧到此可說是達到了一個小高潮--也僅此而已,她再無別的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