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女人是那麼年青,又那麼寂寞,先前那個丈夫,很明顯的既不曾正式結婚,就沒有拘束她行動的權利,為時不久,她就又被養父一個年約四十歲左右的朋友引誘了去。那朋友背了老外交家,同這女子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女子那麼狂熱愛著這中年紳士,但當那個男子在議會中被XX拉入名流內閣,發表為閣員之一後,卻正式同軍閥XX姨妹訂了婚,這一邊還仍然繼續到一種曖昧的往來。女人明白了,十分傷心,便坦白的告給了養父一切被欺騙的經過。由於老外交家的責問,那個紳士承認了一切,卻希望用妾媵的位置處置到女子,因為這紳士是知道女人根底,以及在這一家的暖昧身分的。由於虛榮與必然的習慣,女人既很愛這個紳士,沒有拒絕這種提議,不久以後就作了總長的姨太太。
XX事議會賄案發覺時,牽連了多少名人要人,X總長逃到上海去了。一家過上海以後,X總長二姨太太進了門,一個真實從妓院中訓練出來的人物,女子在名分上無位置,在實際上又來了一個敵人,而且還有更壞的,就是為時不久,丈夫在上海被北京政府派來的人,刺死在飯店裏。
老外交家那時已過德國考察去了。命運啟示到她,為的是去找一個寬廣一些的世界,可以自由行動,不再給那些男子的糟蹋,卻應當在某種事上去糟蹋一下男子。她同那個新來的姨太太,發生了極好的友誼,依從那個妓女出身婦人的勸告,兩人各得了一筆數目可觀的款項,脫離了原來的地位。兩人獨自在上海單獨生活下來,實際上,她就做了妓女。她的容貌和本能都適合於這個職業,加之她那種從上流階級學來的氣度,用到社會上去,恰恰是平常妓女所缺少的,所以她很有些成就。在她那個事業上,她得到了豐富的享樂,也給了許多人以享樂。上海的大腹買辦,帶了大鼻白臉的洋東家,在她這裏可以得到東方貴族的印象回去。她讓那些對她有所羨慕有所傾心的人,獻上他最後的燔祭,為她破產為她自殺的,也很有一些人。她帶了一種複仇的滿足,很奢侈很恣肆的過了一些日子,在這些日子中,她成了上海地方北裏名花之王。“男子是隻配作踏腳石,在那份職務上才能使他們幸福,也才能使他們規矩的。”這話她常常說到,她的哲學是從她所接近的那第一個男子以下的所有男子經驗而來的。當她想得到某一人,或愚弄某一人時,她便顯得極其熱情,終必如願而償,但她到後厭煩了,一下就撒了手,也不回過頭去看看。她如此過了將近十年。在這時期裏,她因為對於她的事業太興奮了一點,還有,就是在某一些情形中,似乎由於缺少了點節製,得了一種意義含混的惡病,在病院裏住了好些日子。經過一段長期治療,等到病好了點,出院以後,她明白她當前的事情,應計劃一下,是不是從新來立門戶,還照樣走原來的一條路。她感到了許多困難,無論什麼職業的活動,停頓一次之後,都是如此的。時代風氣正在那裏時時有所變革,每一種新的風氣,皆在那裏把一些舊的淘汰,把一些新的舉起,在她那一門事業上也並不缺少這種推移。更糟處,是她的病已把幾個較親切的人物嚇遠,而她又實在快老了。她已經有了三十餘歲,一切習氣皆不許她把場麵縮小,她的此後來源卻已完全沒有把握,照這樣情形下去,將來的生活一定十分黯淡。
她躊躇了一些日子,決意離開了上海,到長江中部的X鎮去,試試她的命運。那裏她知道有的是大商人同大傻子,兩者之中,她還可以得到機會,較從容的選取其一,自由的把終身交付與他,結束了這青春時代的狂熱,安靜消磨下半生日子。她的希望卻因為到了X鎮以後事業意外的順手而把它擱下了,為了大商人與大傻子以外,還有大軍人拜倒這婦人的腳下,她的暮年打算,暫時不得不拋棄了。
人世幸福照例是孿生的,憂患也並不單獨存在。在生活中我們常會為一隻不能目睹的手所顛覆,也常會為一種不能意想的妒嫉所陷害。一切的境遇稍有頭緒,一切剛在恢複時,一個大傻子同一個軍籍中人,在她住處弄出了流血命案,這命案牽累到她,使她在一個軍人法庭,受了嚴格的質問。這審判主席便是那個老兵將軍,在她的供詞裏,她稍稍提到一點過去詼奇不經的命運。
命案結束後,這老兵將軍成了她妝台旁一位服侍體貼的仆人。經過不久時期,她卻成了老兵將軍的秘密別室。倦於風塵的感覺,使她性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若這種改變是不足為奇的,則簡直可以說她完全變了。在她這方麵看來,老兵將軍雖然人老了一點,卻是在上一次命案上幫得有忙的人;在老兵將軍方麵,則似乎全為了憐憫而作這件事。老兵將軍按月給她一筆足支開銷的用費,一麵又用那個正直節欲的人格,喚起了她點近於宗教的感情。當老兵將軍過XX作軍長時,她也跟了過去,另外住到一個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老兵將軍生時,有兩年的日子,她很可以說極規矩也極幸福。可是XX事變發生,老兵將軍死去了。她一定會這樣問過自己,“為什麼我不願棄去的人,總先把我棄下?”這自然是命運!這命運不由得不使她重新來思索一下她自己此後的事情!
她為了一點預感,或者她看得出應當在某一時還得一個男子來補這個丈夫的空缺。但這個婦人外表雖然還並不失去引人注意的魔力,心情因為經過多少愛情的蹂躪,實在已經十分衰老不堪磨折了。她需要休息,需要安靜,還需要一種節欲的母性的溫柔厚道的生活。至於其他華麗的幻想,已不能使她發生興味,十年來她已飽饜那種生活,而且十分厭倦了。
因此一來,她到了老兵俱樂部。新的職務恰恰同她的性情相合,處置一切鋪排一切原是她的長處。雖在這俱樂部裏,同一般老將校常在一處,她的行為是貞潔的。他們之間皆互相保持到尊敬,沒有褻瀆的情操,使他們發生其他事故。
這一麵到這時應當結束一下,因為她是在一種極有規則的樸素生活中,打發了一堆日子的。可是有一天,那個上校把他的少年體麵朋友邀到老兵俱樂部去了,等到那上校稍稍感覺到這件事情作錯了時,已經來不及了。
還隻是那個上尉階級的朋友,來到XX二十天左右,X師的參謀主任,把他朋友邀進了老兵俱樂部。這俱樂部來往的大多數是上了點年紀的人物,少年軍官既嚇怕到上級軍官,又實在無什麼趣味,很少有見到那麼英拔不群的年青人來此。兩人在俱樂部大廳僻靜的角隅上,喝著最高貴的白鐵酒同某種甜酒,說到些革命以來年青人思想行為所受的影響。那時節圖書間有兩個人在閱覽報紙,大廳裏有些年老軍人在那裏打牌,聽到笑聲同數籌碼的聲音以外,還沒有什麼人來此。兩人喝了一會兒,隻見一個女人,穿了件灰色綢緞青皮作邊緣的寬博袍子,披著略長的黑色光滑頭發,手裏拿了一束朱花,走過小餐廳去。那上校見了女人,忙站起身來打著招呼。女人也望到這邊兩個人了,點了一下頭,一個微笑從那張俊俏的小小嘴角漾開去,到臉上同眼角散開了。那種尊貴的神氣,使人想起這隻有一個名角在台上時才有那麼動人的豐儀。
那個青年上尉,顯然為這種壯觀的華貴的形體引起了驚訝,當他老友注意到了他,同他說第一句話時,他的矜持失常處,是不能隱瞞到他的老友那雙眼睛的。
上校將杯略舉,望到年青人把眉毛稍稍一擠,做了一個記號,意思像是要說:“年青人,小心一點,凡是使你眼睛放光的,就常常能使你中毒,應當明白這點點!”
可是另一個有一點可笑的預感,卻在那上校心中蘊蓄著,還同時混合了點輕微的妒嫉,他想到,“也許一個快要熄滅了的火把,同一個不曾點過的火把並在一處,會放出極大的光來。”這想象是離奇的,他就笑了。
過一刻,女人從原來那個門邊過來了,拉著一處窗口的帷幕,指點給一個穿白衣的侍者,囑咐到侍者好些話,且向這一邊望著。這顧盼從上尉看來,卻是那麼尊貴的,多情的。
“上校,日裏好,公事不多吧。”
被稱作上校的那一個說:“一切如原來樣子,不好也不壞。‘受人尊敬的星子,天保佑你,長是那麼快樂,那麼美麗。’”後麵兩句話是這個人引用了幾句書上話語的,因為那是一個紳士對貴婦的致白,應當顯得謙遜而諂媚的,所以他也站了起來,把頭低了一下。
女人就笑了。“上校是一個詩人,應當到大會場中去讀XX的詩,受群眾的鼓掌!”
“一切榮譽皆不如你一句稱讚的話。”
“真是一個在這種地方不容易見到的有學問的軍官。”
“謝謝獎語,因為從你這兒聽來的話,即或是完全惡罵,也使人不易忘掉,覺得幸福。”
女人一麵走到這邊來,一麵注目望到年青上尉,口上卻說:“難道上校願意人稱為‘有嚴峻風格的某參謀’嗎?”
“不,嚴峻我是不配的,因為嚴峻也是一種天才。天才的身分,不是人人可以學到的!”
“那麼有學問的上校,今天是請客了吧?”女人還是望到那個上尉,似乎因為極其陌生,“這位同誌好像不到過這裏。”
上校對他朋友看看,回答了女人,“我應當來介紹介紹;這是我一個朋友,……鄭同誌,……這是老兵俱樂部主持人,XX小姐。”兩個被介紹過了的皆在微笑中把頭點點。這介紹是那麼得體的,但也似乎近於多餘的,因為愛神並不先問清楚人的姓名,才射出那一箭。
那上校接著還說了兩句謔不傷雅的笑話,意思想使大家自由一點,放肆一點,同時也許就自然一點。
女人望到上校微微的笑了一下,仿佛在說著:“上校,你這個朋友漂亮得很。”
但上校心裏卻儼然正回答著:“你咧,也是漂亮的。我擔心你的漂亮是能發生危險的,而我朋友漂亮卻能產生愚蠢的。”自然這些話他是不會說出口的。
女人以為年青軍人是一個學生了,很隨便的問:“是不是騎兵學校的?”
上校說:“怎麼,難道我帶了馬夫來到這個地方嗎?聰明絕頂的人,不要嘲笑這個沒有嚴峻風度的軍人到這樣子!”
女人在這種笑話中,重新用那雙很大的危險的眼睛,檢察了一下桌前的上尉,那時節恰恰那個年青人也抬起頭來,由於一點力量所製服,年青人在眼光相接以後,靦腆的垂了頭,把目光逃遁了。女人快樂得如小孩子一樣的說:“明白了,明白了,一個新從軍校出來的人物,這派頭我記起來了。”
“一個軍校學生,的確是有一種派頭嗎?”上校說時望到一下他的朋友,似乎要看出那個特點所在。
女人說:“一個小孩子害羞的派頭!”
不知為什麼原因,那上校卻感到一點不祥兆象,已在開始擴大,以為女人的言語十分危險,此後不很容易安置。女人是見過無數日月星辰的人,在兩個軍人麵前,那麼隨便灑脫,卻不讓一個生人看來覺得可以狎侮,加之,年齡已到了三十四五,應當不會給那年青朋友什麼難堪了。但女人即或自己不知自己的危險,便應當明白一個對女人缺少經驗的年青人,自持的能力卻不怎麼濟事,很容易為她那點力量所迷惑的。可是有什麼方法,不讓那個火炬接近這個火炬呢?他記起了從老兵將軍方麵聽來的女人過去的命運,他自己掉過頭去苦笑了一下,把一切看開了。
但女人似乎還有其他事情等著,說了幾句話卻走了。
上校見到他的年青朋友,沉默著沒有話說,他明白那個原因,且明白他的朋友是不願意這時有誰來提到女人的,故一時也不曾作聲。可是那年青朋友,並不為他所猜想的那麼做作,卻坦白的向他老朋友說:“這女人真不壞,應當用充滿了鮮花的房間安頓她,應當在一種使一切年青人的頭都為她而低下的生活裏生活,為什麼卻放到這裏來作女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