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都市一婦人(3 / 3)

上校不好怎麼樣告給他朋友女人所有過去的曆史。不好說女人在十六年前就早已如何被人逢迎,過了些熱鬧日子,更不好將女人目前又為什麼才來到這地方,說給年青人知道,隻把話說到別方麵去:“人家看得出你軍校出身的,我倒分不出什麼。”

那年青上尉稍稍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回想先一刻的某種情景,後來就問:

“這女人那雙眼睛,我好像很熟習。”

上校裝作不大注意的樣子,為他朋友倒了一杯甜酒,心裏想說:“凡是男子對於他所中意的眼睛,總是那麼說的。再者,這雙眼睛,也許在五六年前出名的圖書雜誌上,就常常可以看到!”

後來談了些別的話,年青人不知不覺盡望到女人去處那一方,上校那時已多喝了兩杯,成見慢慢在酒力下解除了,輕輕的向他朋友說:

“女人老了真是悲劇。”他指的是一般女人而言,卻想試試看他的朋友是不是已注意到了先一時女人的年齡。

“這話我可不大同意。一個美人即或到了五十歲,也仍是一個美人!”

這大膽的論理,略略激動了那個上校一點自尊心,就不知不覺懷了點近於惡意的感情,帶了挑撥的神氣,同他的年青朋友說:“先前那個,她怎麼樣?她的聰明同她的美麗極相稱……你以為……”

年青上尉現出年青人初次在一個好女子麵前所受的委屈,被人指問是不是愛那個女子,把話說回來了。“我不高興那種太……的女子的。”他說了謊,就因為愛情本身也是一種精巧的謊話。

上校說:“不然,這實在是一個希見的創作,如果我是一個年青人,我或許將向她說:‘老板,你真美!把你那雙為上帝留心的手臂給了我吧。我的口為愛情而焦渴,把那張小小的櫻桃小口給了我,讓我從那裏得到一點甘露吧。’……”

這笑話,在另一時應當使人大笑,這時節從年青上尉嘴角,卻隻見到一個微哂記號。他以為上校醉了,胡亂說著,而他自己,卻從這個笑話裏,生了自己一點點小氣。

上校見到他年青朋友的情形,而且明白那種理由,所以把話說過後笑了一會。

“鄭同誌,好兄弟,我明白你。你剛才被人輕視了,心上難過,是不是?不要那麼小氣吧。一個有希望有精力的人,不能夠在女子方麵太苛刻。人家說你是小孩子。你可真……不要生氣,不要分辯;拿破侖的事業不是分辯可以成功的,他給我們的是真實的曆史。讓我問你句話,你說吧,你過去愛過或現在愛過沒有?”

年青上尉臉紅了一會,並不作答。

“為什麼用紅臉來答複我?”

“我紅臉嗎?”

“你不紅臉的,是不是?一個堂堂軍人原無紅臉事情。可是,許多年青人見了體麵婦人都紅過臉的。那種紅臉等於說:別撩我,我投降了!但我要你明白,投降也不是容易事,因為世界上盡有不收容俘虜的女人。至於你,你自然是一個體麵俘虜!”

年青上尉看得出他的老友醉了,不好怎麼樣解釋,隻說:“我並不想投降到這個女人麵前,還沒有一個女人可以俘虜我。”

“嚇,嚇,好的,好的。”上校把大拇指翹起,咧咧嘴,做成“佩服高明同意高見”的神氣,不再說什麼話。等一會又說:“是那麼的,女人是那麼的。不過世界上假若有些女人還值得我們去作俘虜時,想方設法極勇敢的去投降,也並不是壞事。你不承認嗎?一個好軍人,在國難臨身時,很勇敢的去打仗,但在另一時,很勇敢的去投降,不見得是可笑的!”

“……”

“……”

說著女人恰恰又出來了,上校很親昵的把手招著,請求女人過來:

“來來,受人尊敬的主人,過來同我們談談。我正同這位體麵朋友談到俘虜,你一定高興聽聽這個。”

女人已換了件紫色長袍,像是預備出去的模樣,見上校同她說話,就一麵走近桌邊,一麵說:“什麼俘虜?”女人雖那麼問著,卻仿佛已明白那個意義了,就望到年青上尉說,“凡是將軍都愛討論俘虜,因為這上麵可以顯出他們的功勳,是不是?”

年青上尉並不隱避那個問題的真實,“不是,我們指得是那些為女人低頭的……”

女人站在桌旁不即坐下,注意的聽著,同時又微笑著,等到上尉話說完後,似乎極同意的點著頭,“是的,我明白了。原來這些將軍常常說到的俘虜,隻是這種意思!女人有那麼大能力嗎?我倒不相信。我自己是一個女人,倒不知道被人這樣重視。我想來或者有許多聰明體麵女子,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種人,也有這種人;如像上校所說‘勇敢投降’的。”

把話說完後,她坐到上校這一方,為的是好對了年青上尉的麵說話。上校已喝了幾杯,但他還明白一切事情,他懂得女人說話的意思,也懂得朋友所說的意思,這意思雖然都是隱藏的,不露的,且常常和那正在提到的話相反的。

女人走後,上校望到他的年青朋友,眼睛中正煜爚一種光輝。他懂得那種光輝,是為什麼而燃燒為什麼而發亮的。回到師部時,同那個年青上尉分了手,他想起未來的事情,不知為什麼覺得有點發愁。平常他並不那麼為別的事情掛心,對於今天的事可不大放心得下。或者,他把酒吃多了一點也未可知。他睡後,就夢到那個老兵將軍,同那個女人,像一對新婚夫婦,兩人正想上火車去,醒來時間已夜了。

一個平常人,活下地時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後,一直死去,也不會遇到什麼驚心駭目的事情。這種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處,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滿意的。他沒有幻想,不信奇跡,他照例在他那種沾沾自喜無熱無光生命裏十分幸福。另外一種人恰恰相反。他也許希望安定,羨慕平庸,但他卻永遠得不到它。一個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卻常常在愛情上有了缺口。一個命裏注定旅行一生的人,在夢中他也隻見到旅館的牌子,同輪船火車。“把老兵俱樂部那一個同師部參謀處服務這一個,像兩把火炬並在一起,看看是不是燃得更好點?”當這種想象還正在那個參謀主任心中並不十分認真那麼打算時,上帝或魔鬼,兩者必有其一,卻先同意了這件事,讓那次晤談,在兩個人印象上保留下一點拭擦不去的東西。這東西培養到一個相當時間的距離上,使各人在那點印象上擴大了對方的人格。這是自然的,生疏能增加愛情,寂寞能培養愛情,兩人那麼生疏,卻又那麼寂寞,各人看到對麵最好的一點,在想象中發育了那種可愛的影子,於是,老兵俱樂部的主持人,離開了她退隱的事業,跑到上尉住處,重新休息到一個少壯熱情的年青人胸懷裏去,讓那兩條結實多力的臂膀,把她擁抱得如一個處女,於是她便帶著狂熱羞怯的感覺,作了年青人的情婦了。

當那個參謀上校從他朋友辭職呈文上,知道了這件事情時,他笑著走到他年青朋友新的住處去,用一個伯父的神氣,嘲謔到他自己那麼說:“這事我沒有同意神卻先同意了,讓我來補救我的過失吧。”他為這兩個人證了婚,請這兩個人吃了酒,還另外為他的年青朋友介紹了一個工作,讓這一對新人過武漢去。

日子在那些有愛情的生活裏照例過得是極快的,雖然我住在XX,實在得過了他們很多的信,也給他們寫了許多信。我從他們兩人合寫的信上,知道他們生活過得極好,我於是十分快樂,為了那個女子,為了她那種天生麗質十餘年來所受的災難,到中年後卻遇到了那麼一個年青,誠實,富有,一切完美無疵的男子,這份從折磨裏取償的報酬,使我相信了一些平時我決不相信的命運。

女人把上尉看得同神話中的王子,女人近來的生活,使我把過去一時所擔心的都忘掉了。至於那個沒有同老友商量就作了這件冒險事情的上尉呢?不必他來信說到,我也相信,在他的生活裏,所得到的體貼與柔情,應當比作駙馬還幸福一點。因為照我想來,一個年紀十九歲的公主,在愛情上,在身體上,所能給男子的幸福,會比那個三十五歲的女人更好更多點,這理由我還找尋不出的。

可是這個神話裏的王子,在武漢地方,一個夜裏,卻忽然被人把眼睛用藥揉壞了。這意外不幸事件的來源,從別的方麵探聽是毫無結果的。有些人以為由於妒嫉,有些人又以為由於另一種切齒。女人則聽到這消息後暈去過幾次。把那個不幸者抬到天主堂醫院以後,請了好幾個專家來診治,皆因為所中的毒極猛,瞳仁完全已失了它的能力。得到這消息,最先趕到武漢去的,便是那個上校。上校見到他的朋友,躺在床上,毫無痛苦,但已經完全無從認識在他身邊的人。女人則坐到一旁,連日為憂愁與疲倦所累,顯得清瘦了許多。那時正當八點左右,本地的報紙送到醫院來了。因為那幾天XX正發生事情,長沙更見得危迫,故我看了報紙,就把報紙攤開看了一下。要聞欄裏無什麼大事足堪注意,在社會新聞欄內,卻見到一條記載,正是年青上尉所受的無妄之災一線可以追索的光明,報紙載“九江捉得了一個行使毒藥的人,隻須用少許自行秘密製的藥末,就可以使人雙眼失明。說者謂從此或可追究出本市所傳聞之某上尉被人暗算失明案。”上校見到了這條新聞,歡喜得踴躍不已,趕忙告給失明的年青朋友。可是不知為什麼,女人正坐在一旁調理到冷罨紗布,忽然把磁盤掉到地下臉色全變了。不過在這報紙消息前,誰都十分吃驚,所以上校當時並沒有覺得她神色的慘怛不寧處,另外還潛伏了別的驚訝。

武漢眼科醫生,向女人宣布了這年青上尉,兩隻眼睛除了向施術者尋覓解藥,已無可希望恢複原來的狀態。女人卻安慰到她的朋友,隻告他這裏醫生已感到束手,上海還應當有較好醫生,可以希望有方法能夠複元。兩人於是過上海去了。

整整的診治了半年,結果就隻是花了很多的錢還是得不到小小結果。兩夫婦把上海眼科醫生全問過了,皆不能在手術上有何效果。至於謀害者一方麵的線索,時間一久自然更模糊了。兩人聽到大連有一個醫生極好,又跑到大連住了兩個月,還是毫無辦法。

那雙眼睛看來已絕對不能重見天日,兩人決計回家了。他們從大連回到上海,轉到武漢。又見到了那個老友,那個上校。那時節,上校已升任了少將一年零三個月。

上麵那個故事,少將把它說完時,便接著問我:“你想想,這是不是一個離奇的事情?尤其是那女人,……”

我說:“為什麼眼睛會為一點藥粉弄壞?為什麼藥粉會揉到這多力如虎的青年人眼睛中去?為什麼近世醫學對那點藥物的來源同性質,也不能發現它的秘密?”

“這誰明白?但照我最近聽到一個廣西軍官說的話看來,瑤人用草木製成的毒藥,它的力量是可驚的,一點點可以死人,一點點也可以失明。這朋友所受的毒,我疑心就是那方麵得來的東西,因為漢口方麵,直到這時還可以買到那古怪的野蠻的寶物。至於為什麼被人暗算,你試想想,你不妨從較近的幾個人去……”

我實在就想不出什麼人來。因為這上尉我並不熟習,也不大明白他的生活。

少將在我耳邊輕輕的說:“你為什麼不疑心那個女人,因為愛他的男子,因為自己的漸漸老去,恐怕又複被棄,作出這件事情?”

我望到那少將許久說話不出,我這朋友的猜想,使我說話滯住了。“怎麼,你以為會……”

少將大聲的說:“為什麼不會?最初那一次,我在醫院中念報紙上新聞時,我清清楚楚,看到她把手上的東西掉到地下去,神氣驚惶失措。三天前在太平洋飯店見到了他們,我又無意識的把我在漢口方麵聽人所說‘可以從某處買瑤人毒藥’的話告給兩夫婦時,女人臉即刻變了色,雖勉強支持到,不至於即刻暈去,我卻看得出‘毒藥’這兩個字同她如何有關係了。一個有了愛的人,什麼都作得出,至於這個女人,她做這件事,是更合理而近情的!”

我不能對我朋友的話加上什麼抗議,因為一個軍人照例不會說謊,而這個軍人卻更不至於說謊的。我雖然始終不大相信這件事情,就因為我隻見到這個婦人一麵。可是為什麼這婦人給我的印象,總是那麼新鮮,那麼有力,一年來還不消滅?也許我所見到的婦人,都隻像一隻蚱蜢,一粒甲蟲,生來小小的,伶便的,無思無慮的。大多數把氣派較大,生活較寬,性格較強,都看成一種罪惡。到了春天或秋天,都能按照時季換上它們顏色不同的衣服,都會快樂而自足的在陽光下過它們的日子,都知道選擇有利於己有媚於己的雄性交尾。但這些女子,不是極平庸,就是極下賤,沒有什麼靈魂,也沒有什麼個性。我看到的蚱蜢同甲蟲,數量可太多了一點,應當向什麼方向走去,才可以遇到一種稍稍特別點的東西,使回憶可以潤澤光輝到這生命所必經的過去呢?

那個婦人如一個光華眩目的流星,本體已向不可知的一個方向流去毀滅多日了,在我眼前隻那一瞥,保留到我的印象上,就似乎比許多女人活到世界上還更真實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