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江看著蘇給塞進戒酒組織的車。她的紅絨衣是仁仁十二歲扔掉的,黑色皮包是晚江用膩的。處理蘇就像處理一塊瘡。九華自己知道自己是這家的瘡,自己把自己處理了。蘇卻渾噩地存在,不時作癢作痛,令人們不適。
他一聲也沒有。她心疼起來,說:“是真沒錢了。債券都賣了。老人家問起來,我就得跟他挑明,我犯了錯誤,誤投了一筆錢。他不能把我怎樣……”
“……你現在怎麼學會借錢了?過去我們那麼窮,也沒跟誰借過一分錢!”
下午那位大馬猴太太打電話來,客客氣氣地請晚江想想辦法,替洪敏把三萬塊錢還給她。一小時後小巧玲瓏的太太也打電話來,哭哭啼啼,說她先生逼得她活不了了,問她跟夜總會舞男搞什麼狗男女勾當,竟敢借兩萬塊錢給他。晚江哄她說,這一兩天一定把錢還上。晚江此刻站在後院。她食指捺斷電話,看著剪得禿禿的玫瑰叢林,心想,都衝我來吧。她知道瀚夫瑞在起居室看著她的脊背,但她哪裏還顧得上和他羅嗦。
“舊金山每一家大報都登了。這兩個華人正在被聯邦調查局通緝。你去找報紙看,我又看不懂英文……”九華說。見母親發呆,他說他是送貨路上趕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客戶還在等他的貨。
九華走後,晚江回到客廳。路易早上看的報還攤在那裏。她讀了頭版的標題,馬上證實九華的消息屬實。洪敏投資的那個公司是個大詐騙案,兩個主謀挾帶幾千萬資金昨天晚上失蹤。絕大部份的投資者是家庭主婦和低薪移民,包括保姆、清潔工、園丁。
你什麼時候處理我呢?晚江看著瀚夫瑞太陽穴上的老年斑,明白他要一個個地收拾大家,蘇隻是個開頭。他肯定已查看過貂皮大衣和債券。
洪敏如約等在那頭,嗓音很啞地問她怎麼神出鬼沒這時打電話。她說她在報上看到兩處房產廣告,價錢、地點都合適極了。她問他投資什麼時候能有回報。他叫她別急,合適的房越看越多,越多得越多看……
長跑中晚江不再理會瀚夫瑞的“等一等”。她說這樣跑她窩囊死了,對不起了,今天她得痛快一次。她撒開兩條優美纖長的腿跑去。
她推開壁櫥,見裏麵放著兩套舊高爾夫球具,掛著五六件高爾夫褲。還有一套馬球裝和馬球棒,一堆靴子。他在跳蚤市場上買來這些闊佬們的垃圾,指望哪天投資發了財,也會些闊佬的娛樂。
她知道瀚夫瑞不久就會放棄。果然,他放棄了。沒什麼可怕的。
“你把錢又丟了,是吧?”
還怕什麼?昨天她給瀚夫瑞寫了封信,將洪敏、投資、買方一一向他攤牌。你看,我就是這麼一隻雌蜘蛛,暗中經營一張大網,毫無惡意地獵獲了你。收拾我吧,瀚夫瑞。信的結尾她說,很抱歉,瀚夫瑞,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還是帶仁仁走吧。
“我天天看。特別了解行情。你能拿出一部份錢來也行,先付定金。”她說。
她朝公共電話走去時,心裏十分得意。
再也別指望洪敏的錢回來了。
晚江嘴裏問著傷痛還犯不犯之類的話,跟九華向前院走。瀚夫瑞明白,她昨晚一定燒了一堆的菜,要九華假裝順路來取一下。行為不夠高尚,出發點不失偉大;要過聖誕了,母親不能沒什麼表示。
“那也不是你這個借法。你什麼也不懂……”
“在這個國家,借得來錢,就是好漢,老人家一輩子借過多少錢?你問問他去!……”
瀚夫瑞心想,這小夥子一派冰冷的禮貌倒頗難周旋。無意中倒是他把瀚夫瑞這套學去了。
“你怎麼能借錢?拿什麼還?!”
“為什麼。”
“拿不出來。”
不管怎樣,晚江今晚是成功了,為仁仁贏了一個安全的晚上。
“有什麼區別──真話和假話在這個時候?”她想說,什麼時候?大家借酒消愁、借酒撒瘋的時候?但她看見他眼裏真有了什麼。痛苦?悵惘?他難道在說:由於我和你的一萬重不可能,我說真話又能改變什麼呢?……他微仰起臉,不再繼續走漏任何心思。
“為什麼?”
聖誕節除夕,瀚夫瑞終於發現蘇喝空了他所有的名酒珍藏。他並沒有大發脾氣或當眾羞辱蘇,他隻對蘇說,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好好想一想該拿你怎麼辦。
看清門外是一身運動服的晚江,洪敏才驚魂落定。她若不扯嗓子叫起來,他是絕不開門的。問都不必問,她也看出老女人逼債逼得有多緊。她要他拿上錢下樓去,計程車司機還在等她付車份。他從掛在椅背上的褲兜裏摸出錢包,嘴裏卻說,好像是沒錢了。似乎怕她不信,他把錢包打開,給她看見裏麵惟一一張一圓鈔票和三個角子。她說那就快去銀行拿吧。他笑笑,說銀行也沒錢。兩人就站一會兒,她說,去鄰居家借一下,五十塊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