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不厭其長,在此錄下蕅益大師的祭師文,實在是因為這篇酣暢淋漓的文字,仿佛就是從弘一法師的心底裏噴瀉而出;實在是這一篇文字,對於數百年之後的我輩俗人非常有教益,一讀之下,也仿佛是一盆涼水兜頭澆下,讓熱昏的大腦頓時清涼不已。蕅益大師的現實憂慮乃至憤懣,其實就是弘一法師的現實憂慮乃至憤懣;蕅益大師的節操、律行和情懷,其實就是弘一法師的節操、律行和情懷;蕅益大師不肯苟合時宜的寂寞,不被時世所容的孤獨,其實就是弘一法師的無邊寂寞和刻骨孤獨。舉世誰堪其儔?弘一法師唯有浩歎在胸。而蕅益大師最後的一聲感歎,已經讓弘一法師的心裏湧滿了相知相惜的溫暖和感動;兩顆暌隔數百年的心靈,竟然情意相投,氣息相通了。
後來,弘一法師發現明末清初高僧見月律師的自傳《一夢漫言》,一讀之下,竟至不能釋手,涕淚橫流。夜闌更深,憶及見月律師的行腳事跡,想到眼前佛門陵夷,弘一法師每每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麵。兩顆寂寞而孤獨的心靈,再一次穿越幾百年的歲月風塵,互相感動,互相溫暖,互相照亮。
弘一法師根據《一夢漫言》,編成《見月律師年譜》,且在《一夢漫言》的序裏滿懷感觸地寫道:
師一生接人行事,皆威勝於恩。或有疑其嚴厲太過,不近人情者,然末世善知識多無剛骨,同流合汙,猶謂權巧方便,慈悲順俗,以自文飾。此書所述師之言行,正是對症良藥也。儒者雲:“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誌。”餘於師亦雲然。
人說蕅益大師祭乃師之文,實是大師自祭之文;那麼,弘一法師這篇序言,不也是借頌揚見月律師以自況情懷麼?仿佛有一道溫暖的河流,從遙遙的靈山法座一路流淌而來,流過蕅益大師的心田,流過見月律師的心田,流進弘一法師的心田。末法時期,狂瀾將倒,誰為砥柱?顓愚、蕅益諸大師已經持律樹範在前,弘一法師不免深感續接前輩法履、弘揚南山律學於後的重大使命。開示時,弘一法師神情凝重,幾欲流淚。弘一法師講罷,手書“紹隆僧種”橫幅贈予性常法師,同時親手抄寫《塔文》寄給不能前來聽法的廣恰法師,對弟子們寄望殷殷。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一,使命在胸,弘一法師依然不肯休息,為弟子們講授《四分律含注戒本》。
時序流遷,春意漸濃。弘一法師特書一副嵌頭聯,以贈草庵:
草積不除,時覺眼前生意滿;庵門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
這是對草庵同修的寄望,更是弘一法師心境的寫照。滿目春光,百草競發,弘律事業初有成績;但弘一法師的目光,一下子便越過了繁花似錦的春色,望見了掙紮在塵網裏苦難的眾生。慈悲在懷,如何肯停下那一雙救心濟世的腳步?乘著美好的春光,弘一法師又將整裝他行。一個人如果事情做完滿了,那麼這個人就會心滿意足,洋洋得意,反而增長他貢高我慢的念頭,生出種種的過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