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輞川(2 / 3)

拾音一怔,想起王維從前教她山水論的過往,張了張口,卻終究黯然垂眼道:“沒有,我隻是從前在書上看到過,我自己……完全不懂畫畫的……”

“原來如此。”吳叔見她不願回答,倒也不以為意,隻指著那畫道:“這是我前不久才畫的,那處風景相當不錯,離這村子倒也不遠,姑娘住宿我這裏期間,也可以去看看,嗬嗬,也許姑娘親眼見了那風景,從此也會興起學畫的念頭了,那輞川穀的景色,可是令人百看不厭。”

拾音驀地聽到“輞川”二字,那刹那簡直如驚雷炸響她耳邊,她失聲叫了出來:“輞川?!”

吳叔一愣,繼而笑道:“原來姑娘聽說過輞川?”

拾音頓時隻覺得喉頭發緊,心中瞬間轉過千百個念頭,這輞川二字,於她來說是多麼的熟悉,那可是王維安度晚年之地!他曾在此購得輞川別業,之後便於此處半隱半仕,與朋友浮舟往來,詩文贈答,他還在那裏留下無數名篇,精心製作成一組五言絕句《輞川集》……

“那這裏……這裏……”拾音一瞬不瞬地望著吳叔,拚命抑製住自己的情緒,顫聲問道:“這裏是哪裏?難道是藍田?這裏……還是在長安附近?”

吳叔雖有些不解她的異常反應,但還是溫和地回答道:“正是,姑娘從別處來,不曾打聽過此間情況嗎?”

……真的是在輞川附近!拾音一時百感交集,可下一個問題卻又令她猶豫萬分。她實在很怕再遭遇到像前一次那樣的打擊——隻要時間不對,她就算身在輞川別業之中,也是無濟於事……

她閉了閉眼,似乎在給自己鼓勁,可同時也覺出自己手指冰涼,不由在心中苦澀地笑,良久,她才抬起頭來,幾乎是不抱希望地問道:“吳叔,能不能告訴我,如今……是哪一年?”

吳叔被她這個問題問得完全怔住,倒是吳嬸,這時從裏間出來,正要招呼拾音去洗浴,聽到她這麼問,不由笑出來:“小裴姑娘怎麼問這問題?就算我們久居鄉野,不問世事,可也沒糊塗到那地步呀!現在是開元二十一年!”

“開元”二字入耳的瞬間,拾音的眼淚當即便奪眶而出,她腿一軟,便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捂著臉大哭起來——開元!她朝思暮想、望穿秋水的開元!她終於回來了!

王維……他此時還好好地活著……她再不是與他天人永隔,他將好好地、活生生地站在她麵前!她再不用隻能借著讀他的詩文去思念他,她可以當著他的麵告訴他她這些日子來是多麼地盼望著能夠回到他身邊……

這狂喜甚至令拾音不及細想其他,隻滿心都沉浸在可以與王維重逢的興奮與激動之中。直到吳嬸領她去裏間沐浴,她還在不斷地笑出來。完畢後換了一身幹淨清爽的衣服,麵頰因為剛剛的沐浴而顯得異常紅潤,令她先前的晦暗氣色盡去,引得吳嬸忍不住問道:“怎麼了?遇到什麼事了?怎地又哭又笑,現在又高興成這付模樣?”

拾音卻笑著搖頭,並不回答,隻嘴角微微上揚。吳嬸看了,更是忍不住打趣她道:“聽到開元二十一年就高興成這樣,今年莫不是小裴姑娘準備出嫁的年份?”

拾音的笑容卻立時凝住,那“二十一”的數字讓她心頭一跳,她之前因為太過關注“開元”二字,以致她都忘了去思考如今距離她與王維初見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三年。

他此時已經三十三歲,再不是她數個月前遇見的翩翩少年。他已經娶了妻子,而如今距離他喪妻也已過了兩年。那麼現在的他……應該依然沉浸在喪妻的悲痛之中吧?

這發現令拾音喜悅驟去,腦中再次亂成一團,一頓晚飯吃得也是食不知味。夜間她宿在吳叔夫婦為她準備的廂房床上,仰麵對著天頂發呆,心中一片彷徨。

明明回來了,可是怎麼去見他呢?對她來說,不過剛過去了三個月,可對王維來說,卻已是整整十三年光陰……他還能認出她來嗎?甚至,他還記得她嗎?

拾音隻覺眼眶驀地發熱,手立即撫向胸口的錦囊和玉印。那錦囊之中,還好好地收藏著王維當初贈她的紅豆,還有他的那首《早春行》。盡管那紙早已在先前的大雨中打濕得不成樣子,他的字跡已是一片模糊,可她依然舍不得丟棄。

可是,就算他還記得她,她再次出現在他麵前,又有什麼意義嗎?別說她容顏未改,而他已是年過而立,他們的心境,對彼此的情感,就已和三個月前大不相同。那時他們彼此兩情相悅,而如今,他卻已經擁有過一位佳人,盡管那位夫人沒有福氣與他白頭到老,卻也永遠地活在了他的心裏。

他心裏已不再有她的位置了。

拾音眼淚終於落下來,緩緩滑過她耳際的鬢發,再落進枕中纖維裏,悄無聲息。可她依然於心中想著,即使這樣,即使他已不認得她,已把她忘記,但自己對他的感情卻依然未變,自己不求其他了,便是能夠遠遠地看一眼他,也是好的。

那麼開元二十一年的王維,他究竟身在何處?

她開始默默在心中回憶著關於他的一切,她本就對王維的生平事跡極熟悉,加上在揚州時也曾向杜牧求證過,那時杜牧告訴她的與她記憶中的史實一般無二,所以她很快便得出結論,隻是這結論,卻令她再次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