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桑麻(3 / 3)

孟浩然搖頭微笑,甚是認真地對著她道:“話可不是這麼說,小裴姑娘形容景物,用詞仿佛作詩,對景致的描述,簡直像是在畫一幅工筆畫卷,令不知者聞之便會對輞川心生向往……”

吳叔接口稱讚道:“可不是麼?”他又一指牆上他那幅青綠山水:“她來我這處第一天,便對我這拙作講評得頭頭是道,可見小裴姑娘對山水有著頗為精辟的見解,當時就讓我想到了一個人。”

孟浩然略睜大眼睛,隨後“啊”的一聲,與吳叔相視一笑,露出了然於胸的表情,接著目中便透出懷念神色,輕歎一聲道:“與他也著實有些日子不見了。兩年前我去長安遊曆應試,落第之後黯然返鄉,他就贈了我一首詩,詩中說他‘杜門不複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以此勸我回鄉隱居,當時我讀了便感歎不已,想著果然還是他了解我,從前我在那鹿門山中,‘鬆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多少悠遊自在,這北土長安……實並非我得其所哉的樂土。於是我便回複他說‘當路誰相假, 知音世所稀’,而他,便是我那寥寥無幾的‘知音’中,最重要的一位吧……”

吳叔聽到最後一句,故意露出生氣的表情道:“哎哎,孟兄這樣說可傷人心,難道我們就不算你的知音了?這話得罰酒!”語罷與孟浩然同時大笑出聲,末了卻又歎口氣,皺眉看向孟浩然道:“他那詩裏說他‘杜門不複出’,可是因為他當時喪妻之故?”

孟浩然點點頭,慨然道:“正是,他對夫人用情極深,夫人去世後,他甚是傷心,連官也辭了,悶在家中很長時間,直到去年才被始興公提為右拾遺。我這次來長安也不巧,正逢他出任河西,未能相見,引為恨事。”

拾音自始至終在一旁沉默地聽著他們的談話,麵上帶著淡淡笑意,微微發抖的兩手卻在桌下緊攥,同時雙唇緊抿,極力克製著才能不讓自己眼淚掉出來。

他們口中所說的那個人,她一聽便知,正是她多日以來心心念念,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的那個人。

王維。

當孟浩然說起王維那首《送孟六歸襄陽》時,她心都險些跳出來,盡管這是她一直期盼的消息,可突然聽到別人提起他,她還是有些控製不住的顫抖,當即頭腦中什麼都想不了,隻呆呆地坐在那裏聽著他們的話語,心中一時百感交集。隻是,當孟浩然說到他夫人之事時,那瞬間她耳中一片轟鳴,登時隻覺得說不出的苦澀自心中逐漸蔓延,從她的五髒六腑直至四肢百骸,而她卻什麼都做不了,甚至無法逃去無人之處放聲哭泣,而隻能端正地坐在那裏,仿佛聽著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的消息。

沒有人發現拾音的異樣,吳叔與孟浩然依然在為王維喟歎不已,此時孟浩然正笑著說道:“不過他那樣恬靜淡逸的人,這次從塞外寄回來的詩倒也讓我見識到他慷慨的一麵,像‘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多少豪邁!那首《使至塞上》,讀得我不忍釋卷,尤其‘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句,真真是他那樣雅擅丹青的人才寫得出來!”

吳叔聞言撫掌大笑:“對對,就隻有摩詰,同時能以畫家的眼光去寫詩,才能把首詩寫得如同一幅畫般賞心悅目!所以我聽小裴姑娘論畫作、講風景時也常有這感覺,很容易就會讓我想起摩詰他人來。”

拾音聽到這裏,腦中頓時浮現出當初與王維於柳岸邊談詩論景的日子,一時心如刀絞。她再也忍不住,低頭拚命隱去眼中淚水後,她輕聲問道:“孟先生,王……王先生他,這些年來……他過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