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如深秋突如其來的霜凍，竟硬生生令拾音即將出口的“摩詰”二字凝結在咽喉處，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一邊於心中默默重複著他的話，待到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拾音臉上倏地變色。
她急急上前一步。她想要握住他手告訴他，她就是他在二十多年前、開元八年的那個早春，於長安灞河岸的玉真道觀遇見過的少女。他曾幫她捉鳥兒，與她合奏，為她寫詩，還贈她紅豆……他們之間曾經有過那樣美好的邂逅……
她要告訴他，她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她是拾音，裴拾音……
而王維見她上前，卻默然退後。他伸出一手輕捂住自己雙眼，本已憔悴不堪的麵容此時更無血色。拾音略有些不解地抬頭，竟詫異地從他手指間隙窺見其中隱隱淚痕。
她一怔，就此木然立在原地。甚至王維瘦弱的身體於山風中微微搖晃，終似失去了支撐的力氣般向後倒去時，拾音依然呆立，動彈不得。
忽然一聲婦人的悲呼在前方響起，緊跟著是瓷碗摔在地麵發出的清脆聲響。有人影直往王維身邊奔過來，跪倒在他身邊後再急急扶起他，動作卻甚是小心翼翼。
“公子！公子！”她悲痛地呼喚王維，而他卻已陷入輕微的昏迷之中，他頭枕於那婦人手腕之上，那段殷紅色的衣袖更襯得他麵如金紙，直看得拾音觸目驚心。
“為什麼會讓他出來？公子如今身體這樣虛弱，兩天未進飯食，你們怎麼能讓他穿這麼單薄的出來？既然你們奉命要軟禁他，為什麼還不把他看護好？”那婦人先是抬頭咬牙切齒地怒斥那些侍衛，這時候那先前於寺門口悲呼的青年男子也越過阻止他的人群上前來探望，那婦人便對著他責怪道：“裴公子，是你讓他出來的麼？你也是公子極好的朋友，難道還不了解公子性情？他既然說不想見任何人，你又何必再來打擾？”
那裴公子隻一臉沉痛地注視著王維，半晌搖了搖頭，輕聲道：“王大人確實說了不見我，是我不忍他再這樣自我折磨，先前才於門口吵鬧，但是……是這位姑娘請人捎了東西給大人，大人才出來的……”
那婦人這才注意到立於她身後的拾音，不由一怔，當下便蹙起眉頭向她仔細看去。而待她看清楚拾音麵容時，她猛然瞪圓了雙眼，呼吸也隨之加劇地急促，臉上更是於那瞬間露出了驚怒交加的神情。
“是你？！”
拾音本一心關注王維情況，這時聞聲她訝然抬頭，也看向那婦人，卻也一下子怔在了那裏。
盡管二十多年的時光流轉，麵前那婦人已經不再年輕，可那秀美麵容依然還留存著當年的影子，更何況這二十多年的時光於拾音來說，不過才僅僅過去數月而已，所以她隻看一眼便認出來，那婦人正是當初她在玉真公主道觀做侍女時結交的好友知薇。
那天真嬌俏，常常打趣她與王維的少女，轉眼間竟已成了年長自己許多的長輩……可是她為什麼會和王維在一起？難道說這麼多年，她都一直跟隨在王維身邊？
拾音心中微感詫異，可聽知薇口氣，仿佛是認出了自己，那一瞬她甚至來不及去想自己該如何解釋這其中原因，隻由衷地覺得欣喜。
而知薇卻隻是一臉怒容地瞪視著她，絲毫也見不到當初與她嬉笑玩鬧時的可愛神情，打量她良久，她卻又對著拾音冷冷地搖頭。
“不對，你不是她。”她嘴角邊漾起一抹夾雜著悲憤與嘲諷的冷笑：“都過去二十六年了……那你定是她女兒吧？”
拾音一呆，正不解她為何對自己如此充滿敵意，此時卻又聽她問出和王維一樣的話來，隻覺心中一沉，呐呐道：“我……”
知薇卻漠然轉過頭去，似乎根本沒心思理睬她的話，隻一臉關切地注視著王維，忽又潸然淚下，輕聲啜泣道：“原來如此……你還說已不想見任何人的，可你終究還是放不下……你以為是她來了麼？這樣冷天，病得這樣重還穿這樣少跑出來……公子，你又何苦……”
然後她便與那裴公子一同扶起王維，向著菩提寺中他的廂房走去，再不回頭看拾音一眼。拾音一時茫然無措，但剛才見王維雖已昏迷，臉上神色卻極痛苦，她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便也急急跟上去，又看見他手垂在一旁，下意識地就伸出手去拉住，而他手指冰涼，令她心疼得幾乎落淚。
“別碰他！”知薇見她跟上來，便一臉嫌惡地下令，而她那神情看得拾音心中一窒，隻得鬆了手，怔忡地立於一邊，見她忙前忙後地服侍著王維加衣入睡，舉動極純熟，一切打點完畢後，她又回身對裴公子道：“裴公子，你今日請先回吧，你放心，這裏還有我在呢。哎……隻是先前為他煎的藥被我打翻了，現在又得去重新煎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