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畢拾音便轉身離去。天色已不早,她還得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洛陽城找家布店為自己買身女子衣衫,同時也要為接下來的食宿做打算。
而那老者聽了她那句話後,不由微微一愣,但他雖不明其意,卻並未再攔下她細問,隻是依然溫和而笑,目送著拾音遠去。
晚上拾音來到東城一家名為“紫陌”的客棧投宿。彼時她已換了衣服,因為急於一時,她也等不及店家為她量體裁衣,隻匆匆在為數不多的成衣中挑選了一條褥裙,而那些色彩豔麗的衣裳之中,她不經意間選取的羅裙,偏偏正是櫻草色。
店家將那羅裙送至她手中時,她垂頭對著那裙子出了半天的神。這絲緞羅裙做工頗考究,式樣與刺繡也與她數月前於大和三年的揚州銅雀樓中獲得的那件很有些相似之處。
店主見拾音捧著裙子沉默不語,而她麵上露出的鬱鬱神情令他以為拾音在為是否買下它而猶豫,當下趕緊堆出笑臉來遊說道:“姑娘好眼光!這料子可是江南進來的上好絲綢!而姑娘你膚色白皙,這顏色又是淡雅怡人,與姑娘你可是極為相稱!其實這衣裳我放了好久,一直不舍得將它任意出售,若不是今日見到姑娘你出現,我也不會將它拿出來!姑娘,要不你先試它一試?我保證你會喜歡它……”
拾音一時被這店主說得好笑,想了想便點點頭。而她換上這裙裝之後,立於銅鏡前看向內裏自己的身影,很自然地,當初她穿著那條相似的櫻草色裙子所經曆的漫長一夜,也都浮現在了她的記憶之中。
那店主這次卻注意不到她眼中的哀傷了,隻當即露出滿臉驚豔神情,連連撫掌笑道:“果然如我所料,姑娘你與這顏色……”
拾音打斷了他,淡淡一笑道:“嗯,以前也有人這麼對我說過,他說這顏色很襯我……”
當晚她伏在這家客棧露台的闌幹上,枕著自己的手臂望向樓下的庭園發呆。仔細回憶起來,這似乎還是來到大唐以後,自己第一次獨立持著錢幣投宿,一時又不禁半是好笑半是淒涼地想著,真虧得自己能熬過這近一年的時光。
如果當初是一場準備完善的旅程,那麼也許她在這大唐的一切經曆都會不同。她不會因為身無分文而為高適收留,不會因為饑寒交迫而纏上李白,不會因為無處可去而留在玉真道觀,更不會被逼無奈落魄揚州青樓……
甚至,也許最初不會隨便踏上王勃所在的那條船……
而投宿這家名為“紫陌”的客棧,也不過是拾音一時的興起。一路尋找落腳之處的時候,無意中看到招牌上的“紫陌”二字,她便毫不猶豫地進來了,現在想來,也許是那一刻“紫陌”二字令她想起了它字麵上的意思——京城郊外的道路……
“……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她憑欄對著樓下院落中種植的一叢芍藥低語,正不勝低落間,忽有弦樂之聲傳入耳際。
拾音抬目向前方看去,那庭院之中先前就有四五位客人在飲酒作樂,這時許是飲到了酣暢處,便請出歌妓前來助興,而拾音所居廂房的樓閣離那處並不遠,借著庭院之中的燈火,她甚至能看到那位豔裝的小歌妓臉上隱隱露出的緊張神色。
並沒有人注意到身處樓上黑暗角落中的她,拾音本對這情形也並不如何感興趣,正想回房,那小歌妓此時卻輕撥琵琶,而她引喉婉轉唱來的第一句便令拾音重新回過了身。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長恨歌……”拾音喃喃道,這是晚唐大詩人白居易最出名的詩篇,他在詩中借“漢皇”,即漢武帝劉徹來代指唐玄宗,以詩歌的形式來描述明皇與楊貴妃之間的愛情悲劇,從他們過往愛戀時的極樂,到馬嵬坡楊貴妃被賜死,唐玄宗不忍割愛但又欲救不得的矛盾與痛苦,終至他回宮後,白天睹物傷情,夜晚輾轉難眠,將滿腔思念寄予魂夢,卻又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的長恨。
那一刻她想起許多童年舊事,想她幼時背這首白居易的長篇敘事詩,曾經受過老爸的多少責難,卻也正因此反複的背誦令她對這首詩中所描寫的淒惻痛苦,欲求不得的情感印象極深,再難遺忘。
更何況,來到大唐後,她曾親眼見過這首詩中所描述的那位皇帝,雖隻有一麵之緣,李隆基端正清明的形象還是令拾音記憶猶新,可也同樣是他,日後因為他晚年的昏庸失道,導致她亦親眼見證過那樣一場生靈塗炭的戰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