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那小歌妓此時吟唱這曲,竟令拾音有種異常複雜的感受,使她不由自主地在這樓台之上,和著那歌妓手中的琵琶音將這首詩輕輕背誦,而那幾位園中的客人,似乎也對這歌聲聽得頗為滿意,其中一人還笑問他身旁那位老者:“學士,您聽這穀兒的歌聲如何?”
被問話的那位老者背朝著拾音而坐,她看不清楚他臉上表情,但見他微微頷首,應該是流露出了讚許之意,而那小歌妓卻因此臉上一紅,聲音也越發有些輕微的顫抖。
這被叫做“穀兒”的歌妓,雖濃妝豔抹,但看她容貌身形,至多不過十三四歲,大概彈唱經曆不長,今夜在賓客麵前演奏本就緊張,忽然間得了讚揚,當下更是惶恐,待她唱到“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之後,竟然一時忘詞,繼而茫然地大睜著雙眼看向賓客,滿臉紅暈,一副楚楚可憐之色。
這變故令賓客間起了小小的騷動,起初他們還在耐心地等著穀兒繼續彈唱,後來見她竟抱了琵琶不再動作,而她兩眼微紅,幾欲落淚,看得那幾位客人麵麵相覷,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卻在這頗有些尷尬的沉默氣氛中,忽然之間有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拾音不由一怔,她在樓台之上續這首《長恨歌》,一來是看那穀兒可憐,怕她因此而受責罵,一時才不顧失禮,出聲提示於她。二來,也是因為這曲已經唱到了安史之亂,那歌詞令她感慨良多,她想要聽穀兒將這首哀婉動人的長詩繼續唱下去。
卻沒想到竟有人與她同時出聲,而那吟詩之人聽到她的聲音,似乎也很驚訝,一時賓客數人都轉臉往樓台之上望過來,連那穀兒也微微起身,翹首細看。
拾音頗有些窘迫,下意識地就想要逃回房去,卻又被莫名的好奇心驅使著,她眯起眼睛仔細看向那位吟詩的客人,這時她已辨出那人就是先前被問歌聲如何的老者,隻是他此時這一回首,卻又令她一愣。
這人竟正是她今日於那故洛陽城的宮牆之下遇見的老先生,雖此時他已換了裝束,但那張和藹的笑臉令她印象很深,此時他表情雖有些吃驚,但依然是笑望著樓台之處,雖然從他的角度並看不清楚拾音身形,他卻對著她的方向招了招手,出聲相邀道:“這位姑娘,多謝續和!隻是姑娘既要聽曲,又何必隱沒於那黑暗樓上?姑娘如不嫌棄,不妨下來與我等一道欣賞,這《長恨歌》,穀兒可還尚未唱完它呢!”
他這一番話說得周圍賓客都笑起來,之前冷場的狀況盡去,那穀兒也掩麵輕笑,之後仰首嬌聲對著拾音喚道:“這位姐姐見奴家忘詞,肯出聲提示,奴家感激不盡,現得姐姐相助,奴家願意以歌聲回報,懇請姐姐下得樓來,受奴家當麵一拜。”說著,不顧還懷抱著琵琶,便對著樓台盈盈躬身下拜,又回首向著賓客羞赧一笑道:“也承蒙學士親自提醒,奴家向學士保證,這次一定不會再忘記了!”
拾音一時左右為難,被他們弄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急急在心中衡量了一番,覺得這幾位賓客看去都是文人雅士,自己剛才雖無禮,但想必也不會被為難,況且那位老者和穀兒這般相邀,也是出於真心,自己若不下去,倒顯得不給他們麵子,而自己又確實想聽完這曲,猶豫了一會,她終於在樓台上回複道:“多謝先生邀請,那小女子恭敬不如從命。”
而待到拾音出現在庭園中明亮的燭火之下時,那老者才睜大了眼睛,露出又驚又喜的神情,站起身來連連笑道:“原來是姑娘你?”
他身邊便有賓客好奇問道:“怎麼,學士識得這位姑娘?”
那老者哈哈一笑,一邊招呼來侍從,命其為拾音添加碗筷酒盞,一邊回答道:“這可真是巧遇!我今日出來散步,去到故洛陽城,正巧就見過這位姑娘,彼時她還於那處吟了一首頗令我中意的詩,而我向她詢問,她卻給了我一個猜不透的答案。”說著,他回過身來笑看著拾音道:“想不到晚上又在這處遇到了姑娘,那我可真要感謝穀兒的忘詞,若非如此得以使姑娘出聲,豈非要錯過這次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