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音當即便愣在那裏,對著白居易依舊笑吟吟的臉呆了好一會,總算反應過來,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忙不迭地站起身來向他行禮道歉,一壁又在心中埋怨自己駑鈍——明明先前他開口提示穀兒詩句後,穀兒便對他說“承蒙學士親自提醒”的,如果自己再聰明一點,隻憑這句話便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白居易卻甚是不以為意地搖頭,一邊扶起她,一邊笑道:“姑娘何須道歉!是老夫故弄玄虛,玩這要不得的把戲,姑娘若是不生老夫的氣,老夫才覺寬慰!說來聽姑娘對《長恨歌》與老夫詩作這一席議論,真可謂說到老夫心裏去……尤其那詩歌分類,當年我與微之通信時,曾在信中對他詳細闡述過我對文章詩歌的看法。彼時我將搜檢書函得到的新舊詩,便按照這些類別分卷,共計十五卷,有八百多首,我就對他說‘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後來許多年內,多虧了他一直堅持不懈的收集與編檢,長慶年間我才得以出版五十卷的《白氏長慶集》,那時他簡直比我本人還高興,卻萬萬想不到詩集出版沒幾年,微之便會去世……”說及此處,他語調亦隨之低落,而周圍賓客也皆蹙眉長歎,唏噓不已。
拾音知道白居易口中所說“微之”,便是指他平生最要好的朋友——元稹。而元稹距此大和九年,已經逝世四年有餘,如今他提到這位往昔的摯友,很自然便會流露出懷念神情。而對拾音來說,元稹同樣是她熟知的唐才子,隻憑他那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便足以令他在眾多唐朝才子所作過的情詩之中獨占鼇頭,所以在現代讀書時,雖然不時會看到種種指責元稹“忍情”“薄幸”的流言蜚語,但拾音每每讀到這首《離思之四》與《遣悲懷之三》中“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句子時,心中始終深信,元稹對他早逝妻子的感情還是真實的,他與韋叢之間,一定有過美滿的愛情與甜蜜的幸福。即使日後他再娶、甚至與不少女性糾纏不清,但他畢竟是曾經真心愛過一位女子的男人,更何況,這是時代造成的局限性,甚至無論是千年之前還是之後,男人的從一而終依然是多麼的寶貴而不可求。
卻也正因為此,這千百年間,能夠做到這種地步而因此亦在史書上留名的男子,才隻得王維一人而已……
而白居易見到對麵的少女忽然之間露出哀傷之色的雙眸,以為是自己低落的情緒感染到她,立刻搖搖頭,又振起精神對她笑道:“哎,老夫這毛病又犯……其實老夫說起舊事,權是因為聽到姑娘的話,自微之逝去後,便再不會有人像他那般與我不停唱和,而我也再沒有心思整理那些信劄,那之後數年內寫的詩文,如今都一股腦地堆在我那書房之中,更不用說將之分門別類……直到剛才聽到姑娘那一番話,想起我從前熱情,一時才感慨不已……”
正當此時,他忽然鄭重向拾音一揖,道:“而老夫如今便對姑娘有一事相求。雖老夫自覺不過與姑娘萍水相逢,提出這無禮要求對姑娘來說實在是強人所難,但老夫方才聽姑娘談吐,確實為姑娘才華歎服,且最令老夫驚喜之處,正是姑娘對老夫詩文的了若指掌。所以,若姑娘願意,能否輔助老夫編修這些年來的詩文?老夫自當感激不盡!”
他一語既出,不僅拾音大吃一驚,連諸位在場賓客也盡嘩然,還是那位中年男子先皺眉開口道:“學士!還請三思!畢竟您連這位姑娘的來曆都尚未清楚,便提出這種請求,豈非過於草率?”
白居易卻依然是滿不在乎地一笑,一指拾音道:“這位姑娘剛才的說話,你們不也都親耳所聞?而姑娘這般學識與氣度,老夫猜想必定出身名門,所以老夫如今隻怕這請求委屈了姑娘……”說著,又對拾音溫言問道:“說來,姑娘可願意告知老夫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