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樊素遂將這串佛珠送給了拾音。
拾音起初堅決推辭,既然樊素已經告知了自己這飾品所含的深意,對於並不知曉她與白居易未來的樊素而言,這佛珠之中寄予了她一片心意,那自己又怎好接收這樣一份沉甸甸的禮物?
樊素卻不由分說便將佛珠從手腕上褪下,不顧拾音推托,拉住她手便為她戴上,又看著她猶帶淚痕的臉笑道:“裴姑娘將它收下吧,或許它有一天還能帶你回到你錯過的那個人身邊去……至於我,於今必定也不會離開學士身邊了,那麼是否有它也並沒什麼所謂,我這一生的心願,其實已經實現了。”
拾音有些難過地看著她的笑臉,而從樊素凝視著她的眼裏,她讀到愛惜與憐憫的意味,她想自己的眼中必然也是一樣的神情。輕歎口氣,拾音終於不再推免,隻是目光鬱悒地移到那佛珠之上。樊素不知道她與杜牧之間的糾葛,隻是憑她那寥寥數語,猜測她有過一段如今令她追悔莫及的情事。
隻是自己確實有過一段情事,卻並非是與那位贈珠之人……拾音在心中頗有些自嘲地想著。從前她是不曾發覺那小小少年的心思,所以對他有心托付的禮物置之不理,但就算彼時她真的知曉他心意,難道她就會收下它了麼?
她在心中輕輕搖頭,對他,自己是注定要虧欠的……隻因在結識他之前,她早已遇見了讓她想追隨三生的那個人。雖然如今看來,那短暫的愛戀仿佛鏡花水月,緣定三生也不過是自己一場癡心妄想,在這段並不屬於她的曆史之中,哪裏會有能讓自己與之終生結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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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日後的一天下午,小蠻來到書房,一把拉起還在埋頭整理書箋的拾音,笑著對她說道:“走,學士說要帶我們出去!”
“去哪?”拾音愣了愣,旋即便也笑起來,來到白府一月不到,白居易已領著她去遊賞過這洛陽城中不少名勝。拾音知道老爺子體恤自己編修詩集辛苦,不忍看她整日足不出戶,初時她常常推謝,後來拗不過老爺子一片熱情,加之靠著自己對白居易詩文的熟悉,編修分類的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如今已接近尾聲,這時便爽快地點頭答應,又露出輕鬆笑容,想著時節已進入夏季,去外麵享受一下涼爽晚風,也不失為一樁樂事。
幾人在驅馳的馬車之上談笑,期間拾音問白居易這是要去何處,白居易便笑道:“今日是五月十五,自是去一處寺廟了。”
“寺廟?”拾音垂目想了想,好奇問道:“可是去白馬寺麼?”
白馬寺始建於東漢年間,也是佛教傳入中國後由官府營造的第一座佛教寺院。而白居易晚年篤信佛教,逢初一十五必會前往寺廟上香祝禱,半個月前,拾音便曾隨他去過一次位於洛陽城東郊的白馬寺。
白居易卻搖了搖頭,微微笑道:“非也。今日要去的是城外一座山寺,那裏可是樓閣高低,山光水色,裴姑娘當初不是告訴老夫對這東都全然不熟麼?老夫便想著,那處好地方定要請姑娘去一次,不僅是這東都古跡,且百年前其中亦曾發生過一段載於青史的掌故……”
“山寺……”拾音喃喃重複著他的話,忽然她臉色一變,顫聲道:“難道是……”
此時馬車也已緩停,拾音不及再問,隻伸出手去撩開門簾。而在天邊暮雲晚霞的輝映之中,那段紅牆之上的三個金色大字,在入眼的一刹那立時逼得拾音眼角酸澀。
“菩提寺……”
她於神誌恍惚之中下得車來,茫然抬眼看向麵前那曾無比熟悉的寺門,心中一時隻覺五味雜陳。
明明不敢來的,卻終究還是躲不過……
如果不是看到那重新修繕的紅牆青瓦,寺門之上懸掛著的輝煌燈火,內裏如織的香客遊人……她會以為自己正處在現實與夢境的交接處,想著或許再往裏走幾步,便能於那左邊數去第三間廂房的窗上,窺見王維在一燈如豆下投射其上的瘦削身影……
這幻想令她不由微笑,怔忪之下她緩步前行,甚至不曾聽到身後樊素與小蠻喚她的聲音。五月山中帶著草木微香的暖風拂過她的耳際,寺院庭中那棵高槐枝葉亦隨之摩挲,宛若帶來了他細微的話語:“拾音……”
直到她於一片迷惘中伸手推開那間廂房的門,有幾個正在進行晚課誦經的小沙彌愕然睜目看向佇立於門前的她時,拾音才猝然於這場幻夢之中驚醒。
她一時訕訕不知該如何解釋,目光卻已不由自主地打量起這間廂房的設施,見曾經隻得一張床榻一副桌椅的房內,如今四周皆是擺滿經文的書架,中央處倒依然放置著一張書桌,上附筆墨紙張,想來是供僧侶們抄寫經文用。
而這些更替皆令拾音意識到荏苒百年的變幻,她瞬了瞬目,輕輕倚在門邊,正悵然苦笑間,卻聽見身後白居易大笑道:“裴姑娘,你怎走這樣快?一眨眼竟到了這經閣中來?我在後麵見你走得輕車熟路,險些以為你曾到過此處!嗬嗬,如何,老夫沒有誑你吧?從這菩提寺眺望遠處,可見嵩煙半卷,伊浪平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