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於亭中閉目安詳靜坐,這時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輕微腳步聲,他也並沒立即睜開眼睛,隻淡淡笑著開口:“蘇棉,你來了。”
他的聲音聽上去蒼老而略顯疲憊,而說話時的語調,卻依然如他青年時一般溫雅平和。
拾音於他身前還有一段距離時停下了腳步。她怔怔望著麵前的男子,心中不知是喜是悲——在自己的時間裏,和他前一次的相會不過才分別數月,而他,轉瞬便已成了垂暮老朽。
他如今已是須發盡白,當年俊美之極的麵容上皺紋深重,此時他雙目閉合,神情清穆,但細細分辨,還是可以窺出他的精神已經不濟。
像是覺察出了此間靜默的微妙,王維緩緩回首,睜眼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蘇棉?”他看著她,又略略眯起眼睛,似乎在竭力辨明眼前的人影:“……不是蘇棉嗎?”他的語氣透出些許驚訝:“你……是誰……”
他真的已經看不見她了。
拾音在心中淒楚地想著,望著他那雙已經不再清明的眼睛,她目中氤氳,雙唇微顫:“我……”
卻在她剛要開口,忽然於身後傳來一聲驚訝的少女呼喊:“姐姐!拾音姐姐!”
隨著這聲突如其來的叫喊,他身旁忽然有鳥兒驚起,那黃鳥撲棱著翅膀飛上半空,於四周盤旋數圈後漸飛漸慢,終於又重新落回了他肩上。
而他的神情在那時亦有一瞬的動容,他略略睜大了雙眼,怔怔對著她的方向。此時那少女已經跑上前來,仰頭頗為詫異地看著拾音道:“姐姐原來你真的知道大人在何處?你是從哪邊過來的?我從湖上泛舟過來,竟然都沒有你快呢!”
說著,她又趕緊快步走去王維身邊,一邊要扶起他,同時滿是內疚地小聲道:“大人等急了吧?我真是……我先前不小心在湖邊睡著了……要不是這位拾音姐姐叫醒我……”
可他卻坐著不動,依然凝視著拾音的方向,不曾瞬目。
拾音也在靜靜地注視著他。方才那黃鳥飛起的一霎,仿佛時光也隨之回溯到了他們初見的那個早春三月。而他,是否也與她回憶起了同樣的畫麵?他已經聽到了她的名字,那他是否記起了從前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
“真巧。”良久,他終於開口,而這句話令拾音驟然心跳,她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兩步,同時眼角有淚滑落——這許多年過去,他竟然真的還記得她……
可他卻對著她微微一笑:“這位姑娘的名字,竟與我這鳥兒一樣。”
拾音驀地愣住,這未曾料到的回答令她心沉下去的同時啞然失語,而他卻笑容平和,麵上波瀾不驚,似乎他剛才的怔忪隻是她在這黃昏晦色下產生的一次錯覺。
蘇棉聽了這話卻立刻笑了起來:“原來這鳥兒是有名字的?大人什麼時候給它取了這個名字?我怎麼從來沒聽您叫過?”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指著那鳥兒笑著對拾音道:“這小黃鳥兒是今年三月草長的時候飛到我們這裏來的,不知道為什麼,可喜歡大人了!隻要大人於這亭中坐著,它就總是飛過來待在大人身旁……”說著,她又轉過頭去,好奇地問王維道:“大人,它的名字怎麼寫呢?”
他淡淡笑笑,便以手作筆,在身旁桌上虛寫下兩個字。
而他寫字的時候意態仍舊如他年少時的閑適,左手輕挽著右手的袖口,手指纖長如故,隻是枯瘦。
拾音立在一邊看得清楚,他寫的正是“十音”二字。
隨著這兩個並不存在的文字入眼,她心中似乎有一處也悄然隨之支離破碎,分崩離析。而那,是她一直以來存於心底的最大願望。
當他還是弱冠少年的時候,他曾以柳枝親手寫下過她的名字,多年之後菩提寺相見,她還是以為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她的,可他現在聽到了她的名字,寫下的卻是“十音”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