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漫長的歲月消磨下,她終於淡漠於他的記憶之中了麼?他記得當年那隻衝破雀籠飛向他的鳥兒,卻不記得向他求助的自己了麼?
王維與蘇棉此時都背朝著她,隻有那棲息於他左肩的小黃鳥兒正歪著腦袋,用它烏溜溜的圓眼睛打量著她這陌生人,時而啾唧一兩聲,在這寂靜黃昏之中,十分悅耳動聽。
這似是而非的場景卻更令拾音說不出的酸楚,她忍不住轉過臉去無聲飲泣,蘇棉卻忽然笑著回頭問她:“姐姐,你的名字也是這樣寫法麼?”
她慌得趕緊泯去眼淚,同時下意識地看向王維,而他卻依舊安然端坐,甚至不曾回過頭來。
拾音不知自己該點頭還是該搖頭,卻在那刹那不期然回想起前一次再見他時,自己也曾遇到過這樣無法做出選擇的難題——那時他問自己是否是“裴拾音”的女兒,最終自己萬般無奈之下,隻得捏造出“折楊”這個身份,以求留在他身邊。
可這一次不同了,這已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她不想再對他有所隱瞞的,她本想著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她就算說出真相,對他的人生也不會再有什麼影響。在他們最後的時間裏,她終於可以恢複“裴拾音”的身份陪伴在他身旁……
卻怎樣也想不到,結果竟會是這樣……
“姐姐!你怎麼了?”見她久久不答話,蘇棉忍不住開口相問,然後像是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她轉臉對王維笑道:“對了,大人,原來這位姐姐以前還認識孃……”
她這話沒來得及說完,因為拾音一下子打斷了她。
“右丞大人。”拾音輕聲開口,語氣淒涼,卻帶著奇異的決然:“請原諒小女子唐突無禮的擅闖。小女子是大人舊識吳良史先生的遠親……如今我家鄉已為戰禍所毀,舉目無親之下,欲來投奔吳先生,卻想不到因戰時通信斷絕,待我尋到這處地方才得知如今他夫婦二人俱已逝去,現下我無處可去,後聽人說起大人與吳先生相交甚篤,萬不得已之下,隻好來到大人處叨擾……還請求,請求大人能夠收留我一段時日……不長,就一月,可以麼?”
她一邊說一邊在心中不住苦笑——她這不擅長說謊的人,現在須臾之間也能夠編造出一個完美無缺的謊言了。可是,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所謂呢?就算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了,她也想要在自己所剩無幾的日子裏再看他一眼,再陪他一程……
或許這樣的結果才是最好的……拾音在心中悵然而憂傷地想著,就像白居易告訴過她的那樣,王維在輞川穀中參禪悟道了許多年,對於如今的他來說,無論是年輕時的懷才不遇、仕途不順,抑或中年後的被俘賊庭、迫以偽署,這一切他都早已全部看開了,更何況是那四十年前的一場短暫情事?
隻自己竟真的這樣自私,在他心情已平複多年的現在,她卻還存著那不切實際的妄想……
王維聞言徐徐回首,看向拾音的方向,頃刻緩緩道:“姑娘原來是吳兄的親屬……”那一刻他似乎輕微地歎了口氣,然後笑了笑道:“無妨,姑娘隨意。我這處地方,吳兄從前也常來遊玩。”
語畢他便不再多話,隻示意蘇棉扶他起來,可蘇棉卻不知怎地,一時愣在了那處,倒是拾音,趕緊上前攙扶住他手臂,輕聲道:“大人……讓我來吧,我暫居期間,無以回報……唯有侍奉大人。”
她扶上他手臂時,他身體有微微的顫動,但終究沒有推辭,隻禮貌地向她道謝:“那便有勞姑娘了。”
隨後他們泛舟而行,要去到對岸的文杏館,那是王維的居處。
拾音坐於他身旁,一直細細看著他,自菩提寺重逢後,他的時間,又過去了十五年……即使如今他心情平和安定,可被囚禁的那幾年還是給他的健康造成了很大的損害,其實他才六十一歲,卻遠不如她前一次遇見的白居易那般精神矍鑠。此時在夕陽的映射下,他的麵色也沒有染上半點霞光,依舊蒼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