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自始至終神色淡然地望著前方水麵,除去蘇棉叫出她名字的一瞬,他有過片刻的驚訝,之後他待她的態度,都宛若初次見麵的陌生人。
她扶他去他房內,見這屋子由茅草結頂,屋內梁柱卻是精心裝點,格調典雅。身於其中,南麵可眺南嶺峰巒,北麵可觀欹湖煙水,湖光山色盡收於戶牖之間。
隻是相比較這優雅環境,他室內的家什卻簡樸得近乎簡陋,唯有茶鐺、藥臼、經案與繩床而已。拾音於屋中悄然佇立良久,心中黯然想著,原來他如今真的是“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了。
那之後王維便開始焚香獨坐,靜靜禪誦。蘇棉與拾音一同退出來,再帶著她去整理暫居的廂房,這一路上,拾音才發覺到這別業之內,竟隻有王維與蘇棉一老一小居住,當下忍不住問道:“大人……他難道沒有其他家仆了嗎?”
蘇棉點點頭道:“嗯,以前還有兩三個人的,但前些日子起,大人就陸續遣他們回去了……”
“是麼?”拾音聽得一陣神傷,她默默想著,他是因為知道自己時之將至,所以才為後事做打算麼?
“還有我……”那小女孩忽然低下頭去,發愁地歎口氣道:“大人說,等裴先生回來,就讓他把我也接走,可是,”她困惑地蹙眉抬眼看向拾音:“可是連我都走了,大人怎麼辦呢?他眼睛都看不清楚了,一個人生活不是很困難麼?”
拾音哀傷地笑了笑,輕輕道:“大人他……定是有自己的想法吧……”頓了頓,她又問:“蘇棉,你剛剛說裴先生,可是裴迪裴秀才麼?”
“是啊!”她驚奇地睜大眼睛:“姐姐,你連裴先生的事也知道?”
拾音想起她視為兄長的那位文雅青年,輕輕點了點頭:“嗯,我聽說過他……裴先生離開這裏了麼?他去了何處?”
“年初去了蜀州!”蘇棉說著,小臉上露出些懷念神情道:“以前裴先生經常來找大人的,自他走後,就再沒見過有大人的朋友來玩了。大人那時眼睛也開始漸漸不好,每日退朝之後,就與僧人共食玄談……最近則都不去上朝了,每天就這樣獨坐誦經……哎,家裏人都走了,我一個人白天好無聊啊!”
她天真爛漫地微微撅起嘴巴,似乎有點無奈,忽然卻又露出了愧疚神色,小聲囁嚅道:“我這話要是被孃孃聽到,她一定要怪我了!可是我真的……”說到這裏,她仰頭對著拾音開心地笑道:“還好大人竟然讓姐姐你留下了!我可真是沒想到!我以為大人他已經不希望家裏再有人來了……對了,姐姐,你那時為什麼打斷我的話?為什麼你不告訴大人,其實你認識孃孃呢?”
拾音默不作聲,良久才苦笑著道:“我想他……右丞大人他,應該不怎麼想提起過去的事了……”
“咦?為什麼連你也這樣說?”蘇棉聞言卻睜大了眼睛:“以前孃孃也這麼對我說,說不要在大人麵前問起過去的事,大人會傷心難過……可大人從來都是很平和的呀,我跟在大人身邊十年了,他從來都是這樣安安靜靜的!哦……不對,隻有一次……”她像是回憶起了什麼,眼圈倏地發紅:“孃孃臨走之前,我在她身邊,孃孃那時對大人哭著說她對他不起,說她當年一句謊言令大人鬱鬱半生的時候,大人流過眼淚的……”
然後她略仰起頭,滿臉不解地望著拾音道:“可是,大人那樣的人,有什麼事會令他難過半生?我真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