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數日以來,王維總是這樣稱呼她。甚至連“十音”這個與她名字相同的音節,他也再不曾發出過。
“大人,您今天想去何處?”
拾音輕聲詢問,同時走去他身邊,很自然地伸出手臂去攙扶他。
“湖岸就好。”他在她的幫助下,從文杏館內的經案旁勉力站起身,同時臉轉向她的方向,兩眼溫和地注視著她:“麻煩姑娘了。”
他如今雖無法清晰視物,但仍以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感激,就像他年輕的時候一樣,與人說話,總是會認真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眼神溫柔而靈活,笑容明亮而優雅。
拾音凝視著他,有過短暫的失神,但她很快恢複,隻微微別過臉去,像是要把這陣心酸強抑下去,然後她刻意用明快的聲音對他說道:“大人,正午剛過,外麵還熱得厲害,我扶您去堤岸旁的柳樹下坐著,那處樹蔭濃密,不致令烈陽曬烤,好不好?”
他淡淡笑笑,輕微地點頭,然後在她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向外蹣跚行走。
這些天來盡是如此,拾音天一亮便起身,去王維房外等候他起床,再為他更衣梳洗。這麼多年過去,他也還是那樣愛幹淨。因為身體漸趨不適,他已放歸田裏,那些繁麗的官袍皆已收起,每日隻著素色衣衫,看去令他愈顯清瘦。
而飲食方麵,他胃口也很不好,蘇棉告訴拾音,說大人今年以來都進食很少,每日僅早晚兩餐,皆為素食,近日甚至晚膳都常常免去,問他為何不吃,他卻隻說吃不下,難以下咽。這些話聽得拾音心中疼痛不已,她知道王維一心奉佛,常年茹素,在他年少時,他就告訴過她,他生於素食之家,他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帶發修行,且一生褐衣蔬食,持戒安禪,對他的影響極大。而長久的素食生活並沒有讓他感到絲毫的清苦,卻使他的情思更加的欣悅潤澤。他在詩中寫“香飯青菰米,嘉蔬綠筍莖”,寫他“山中習靜觀朝槿,鬆下清齋折露葵”,這些簡樸撙節的生活,他這樣慈柔的人依然能過得超然出塵。
隻是他的時間畢竟已經接近了終點,在他的生命進入倒計時的現在,他也眼看著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拾音雖明知這點,還是不忍心任他這樣不愛惜自己,晚上無論如何都勸著他多少吃一點。她自身並不會烹飪,倒是蘇棉,小小年紀會做好些吃食,拾音幫她打下手的時候問起來,她便笑著說都是孃孃從前教會她的,而那些都是大人愛吃的東西。
因為王維無法視物,用飯也很不方便,拾音便親手一勺一勺地服侍他食用。他起初堅辭,拾音卻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固執,最終他無法,隻得由了她去。這種時候,總會令拾音想起安史之亂中他被囚菩提寺的日子,那時他也是這般纏綿病榻,被她發現他有意求死後,飯食湯藥便大都由她親自喂食,他初時也是尷尬拘束,最後拗不過她的性子,隻得隨她擺布。
這些回憶有時會令拾音嘴角上揚,發自內心地微笑,而笑容剛剛掠上眉梢,她卻又黯然神傷。她在心中悄悄地想著,這樣的時候,他會記起來菩提寺中她陪伴他度過的那些時光嗎?可他現在已忘記了“拾音”,又怎會記得“折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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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扶著他去到那欹湖水岸。這一方的岸邊種植著成片的茱萸林,六月正是結實之期,紅綠相間,倒是比三月花時更勝一籌。
他在湖堤邊的柳樹旁坐下,睜著雙目淡看麵前輞水淪漣,之後便安然闔眼參禪。
拾音並不曾離去,隻是靜靜立於他身邊不遠處,見湖上涼風拂來,他上方柳枝隨風起舞,上下翻湧,而在這盛夏的濃綠樹影中,他神色安詳從容,甚至那鳥兒從對岸飛來,停息於他左肩之上啼鳴,他也不曾睜眼相顧,隻唇邊露出一抹淺笑。
他如今心中真是把一切都看得淡然了吧?拾音幽幽地想著,就像蘇棉當著他的麵叫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她以為他會震驚,會落淚,會為了這個名字欣喜若狂抑或悲傷哽咽,可是他都沒有,他隻是平淡而隨意地,一笑置之了。
和十五年前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他的囚室,眼含熱淚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時候又不同了……經過了那一場於他而言前所未有的磨難,如今還有什麼是值得他牽掛的呢?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對他來說,早已如過眼雲煙。而他當年一心係念的人……他的愛妻已去世了三十年,至於“裴拾音”……自己則親口告訴他那人已與旁人成婚生子了……
那之後想必他日日虔心修佛,終至心如止水,這繁華紛擾的世間紅塵,於他已然空無一物。
眼中逐漸有淚盈眶,拾音悄然抬手將之拭去,也學他先前那般,眺望麵前浩渺水煙。她在心中內疚而苦澀地想著,還懷著那樣些心思的自己,真是愚笨妄執,同時還期冀著他同樣懷著與自己一般的心思,這簡直就是罪過了。他半生坎坷不順,如今總算得到了心靈上的安寧,自己又為何非要他這樣一位大限將至的老人,為她這麼一個早就該從他的生命中消逝的人銘記不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