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盡管她的理智這樣告訴自己,但拾音還是清楚知道,她是做不到如他一般,將一切都拋諸腦後的,何況對王維而言,開元八年的早春已是四十年前恍如一夢的舊事,但於她自己,那發生過的一切都還如昨日般曆曆在目,甚至現在這樣陪著已是花甲之年的他在這柳岸邊坐著,也不時會讓她產生他還是當時年少春衫薄的錯覺,仿佛一回首間,便又會看見那個眉目如畫、柔情似水的少年於身邊對著自己朗然而笑,草地上擱置著的雀籠中黃鳥啼歌,伴隨著他們彼此之間的低聲細語,互訴衷腸……
那時自己還在心中幻想過他變老了會是何模樣,而如今,她真的看到了已成垂暮老朽的他,容顏雖衰,卻氣度猶在。或許自己該慶幸,雖然未能與他攜手到老,但那時光機器到底還是賜給她機會,讓她親眼看到他變老的那一天,也算不枉了……
她默默想著,手指也輕輕撫上胸口。這機器曾帶著她經曆了他最美好的歲月,也曾帶她去到他最艱難的時刻,現在,又讓她見證他最後的時光,這樣子算起來的話,是否就可以說自己也經曆了他的一生呢?
這不期然的想法令拾音忍不住苦笑起來,她果然怎樣也放不下這段情感,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神情都令她淪肌浹髓,鏤骨銘心,畢竟那一切距離她的時間才剛剛過去數月,那若是渡過如他一樣這樣漫長的時光呢?自己又是否能如現在的他一樣,這般超然物外,遺世獨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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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快到傍晚時候,拾音才走去王維身旁,輕聲提醒他夜幕降臨,他便點點頭,任她扶起自己,徐徐向著室內返回去。蘇棉還隻是十三歲的小姑娘,到底小孩天性,愛玩愛鬧,拾音便讓她安心到處去玩,說大人身邊有自己照顧,必定無微不至,隻請蘇棉將每日飯食準備好即可。
到了室內,拾音先替王維將門窗掩好,點燃燈燭後照顧他進了些清粥小菜的晚膳,再服侍他梳洗換衣,最後為他焚上檀香,便準備掩門而出——王維之後要進行大約一個時辰的禪誦,她要等到那時候再進來侍候他更衣入睡。
卻在她剛要走,她忽然見他伸手於經案之上慢慢摸索,像是要尋找什麼,拾音趕緊走過去,輕聲詢問,他先垂頭不語,半晌才苦笑道:“我真是不中用了……想要寫封書信給夏卿,卻連筆在何處都找不到。”
拾音先是為他這淒涼的話語說得心中一慟,緊跟著便又是一驚——《舊唐書》上曾寫到王維臨終前索筆修書作別他的弟弟王縉,而這一刻,現在也終於來了麼……
她一時望著他默然呆坐,眼淚到底還是不可抑製而下,卻又不敢出聲,生怕被他發覺了她此間情緒。好容易掩飾了哭音,拾音強笑著對他道:“大人要寫什麼?我還會寫兩個字,大人若不嫌棄,口述即可,我幫大人寫下好了。”
他一愣,像是沒想到她會作這提議,但他似乎並不反對,甚至還有點高興,他笑了笑,兩眼看著她輕聲道:“那有勞姑娘了。”
然後王維便在冉冉檀香之中緩緩向拾音敘述著他留給弟弟的話語,其實並無多少內容,大多隻是敦促王縉要奉佛修心之類,拾音卻寫得萬分艱難,因為她深知自己每一筆寫的,都是他的遺言。
那信箋書寫完畢後,王維囑咐她將之交給蘇棉即可,拾音見信上地址注明京中,這才想起,王維此前應該向朝廷上書過《責躬薦弟表》,乞求削盡自己官職,使他的弟弟王縉得還京師,而如今看來,王縉已回到長安了。
那之後她便去找到蘇棉,蘇棉見到那封書信,先是嚇了一跳:“咦?大人不是看不見的麼?怎地又能寫字了?”待拾音解釋後,她笑著說道:“姐姐,真虧你來了,否則大人要寫信,我又識字不多,怕是半點忙也幫不上他的!”頓了頓,她忽然又露出些不解神情迷茫看著拾音道:“姐姐,這些天我總覺得,你對大人的事可熟悉了!一點兒也不像剛識得他……他的起居生活,你照顧得一點也不比孃孃差呢!甚至連這別業的環境構造,你也了如指掌般……可是你若是真的來過,我怎樣也該記得你的……”
拾音但笑不語,心中卻一陣莫名惆悵,良久她才淡淡開口:“怎麼會呢?我從沒來過的……我也從沒見過……大人他的……”
二日後的西山日迫之時,拾音正要去別業入口關門,這平日裏人跡罕至的清幽之處忽然傳來一陣車馬之聲。拾音心中奇怪,便步出城門張望,果然見前方有車駕駛來,在這別業門口停歇後便有人掀開了門簾,從車上緩步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