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音心中一酸,隻連連搖頭,又聽他說下去:“兄長跟我說了,他若是一朝身後,姑娘又落得無依無靠,他放心不下,想請我代為照看姑娘,所以姑娘願意的話,屆時請來京中找我……我就住在……”
拾音眼淚撲簌簌而下,哽咽道:“不……不會……大人他不會……”
王縉見她情緒激動,不免有些驚訝,之後亦垂頭默然不語,良久才歎口氣,苦笑道:“我本也是如此期盼,甚至前一次見到他時,那時都覺得一切會有好轉,但自我收到他那封書信,我心中便知道……而他自己心中對此事也最是清明不過……其實他能熬到現在,已屬不易,亂世之時他受了太多苦難,身心早已俱疲,而其間之事,是他本該無瑕人生的一點微不足道的疵纇,隻是他還是不能輕易原諒自己吧……聖上收複兩京之時,兄長甚至一度想要出家修道,虧聖上知他一片忠君愛國之心,又憐惜他人才,加之我從旁勸說,才算是令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得以留任朝中。但他已誌不在此,總覺自己是不才之士,無功之人,留在朝中不過是貪冒官榮,日夜深覺內疚,可於我來說,兄長能夠在那場戰禍之中存活,已是感謝天地神明……”
說到這裏,他忽然望向拾音,露出一抹含了複雜神色的笑容,輕聲道:“我先前聽到姑娘名字之時有所失態,還讓姑娘見笑了。說來也巧,姑娘這名字……似乎與我兄長牽係了一生。他年少之時,曾遇到一位與姑娘同名的女子,那位女子與我兄長情投意合,隻是後來因種種變故,二人未能如願相守。而那場戰亂之中,我兄長之所以能夠活下來,似乎也是那女子遣了她的女兒去到當時尚被囚禁於古寺的他身邊去,以一番打動他心的說話勉勵了他,而如今……”他深深看了拾音一眼:“他臨終之時,也有這樣一位喚作拾音的姑娘來到他身邊,莫非也是天意?”
說著,他卻又自嘲地一笑,轉臉看向明月之下如鏡湖麵,幽幽道:“也許我當年沒有行那一招,沒有那樣逼迫他,他也不會就此憂傷鬱結……可笑我當初一心以為隻有這樣他才能從中脫離,我和知薇,都以為這樣才是為了他好的……”
拾音聞言心中百感叢生,哀傷之中似乎又夾雜了淡淡的喜悅與欣慰,沉吟許久,她終究隻是低著頭泫然道:“先生說笑了,我來到大人身邊也不過是巧合,何來天意?至於那位與我同名的女子,我想大約是先生過慮,如今大人心中,已並無這個女子存在了吧?關於大人的事情,我在來到他身邊之前,亦有所耳聞,能夠令大人那樣的男子終其一生為之眷念的女子,隻有……王夫人……”
王縉一怔,繼而微微輕歎:“王夫人麼……”
有涼風從斤竹嶺中吹拂而來,風搖竹葉,水激溪石,在這亭子四周形成悠遠的音韻,而他們二人沉默枯坐,直至王縉忽然緩緩起身,搖頭笑道:“我也真是糊塗了,怎地和姑娘說這許多不相幹的事……還請姑娘勿要見怪。”說著,他又歎口氣道:“姑娘,兄長之事,就拜托你多加照看了。我兄弟二人如今俱已白首,一別隻怕就要永隔黃泉……他現今身體不好,詩文畫墨之事都不會再有精神去做了,我今日帶來的,是他這些年來所做的詩文總集,共計四百餘篇,雖戰亂之後,他的文稿已是十不存一,但我多方搜集,還是編纂得了十卷,俱是他多年心血……也不知這些,能不能讓他得以展顏……”
語畢,王縉便再次向著拾音深深一揖,笑說自己就不去打擾兄長休憩,請她代自己向王維通報一聲,隨後便悵然離輞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