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長安郊外，灞河沿岸，正是陌上楊柳黃金色。
那座璿台玉榭、寶象珍龕的壯麗道觀門外，停駐著數輛華麗奢美的皇家車輿，從儀仗用製上可辨，應是親王所用車駕。
此時那些車駕之中，有扇本閉合著的門簾忽然被輕輕掀開，其後一位青年男子從車上慢步而下。
他看去年齡未過弱冠，膚色白皙，身材秀頎，極俊美的臉孔上眉清目朗。雖穿著一身略嫌花哨的樂師衣裳，卻並不掩其端莊嫻雅的氣度。他左手之中還懷抱著一台琵琶，隻是他此時注意力盡被那漫天飛落的楊花所吸引，正略略仰頭觀看，而他神情恬淡，唯眼中帶了一點點的迷茫。
此時三月春風拂過，揚起一片柳絮，便有數朵落於他肩頭與衣襟之上。他垂目看去，少頃，便待閑閑伸出右手去拂落。卻在他剛欲抬手，有個小童不期然從遠處奔至自己麵前，開口就問他：“大哥哥，你是不是叫王維？”
他一愣，隨即弧度美好的唇角邊便逸出一絲微笑，這淡淡笑容使他本已極俊美的臉龐上露出更加柔和的線條來，他向那小童點點頭：“我是。”又略微疑惑地皺起眉頭：“小弟弟，你怎知道……”
那小童卻衝他咧嘴一笑道：“那你把手伸出來！”
王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稍作猶豫，但還是欣然伸出手去。
於是那小童便把他的手攥成拳頭放於王維掌心之上。隨著他鬆開的手，有什麼東西落在了王維的手心裏。然後他神秘兮兮地將手拿開，王維便立刻看到了他剛剛給自己的東西。
紅豆。
他猛然一怔，那一瞬似乎有什麼於心頭輕盈地劃過，隻是那感覺太過飄渺，他還未來得及抓住，它已然消失不見。
王維佇立在原地良久，直到那小童開口笑道：“大哥哥，這是你的東西吧？那位姐姐說這是要還給你的……”
“還給我……”他喃喃地重複，忽然抬頭，一向溫柔寧靜的麵容竟然露出少有的焦慮神色：“給你這個東西的姐姐……她人還在嗎？她在哪裏？”
小童先是眨了眨眼，然後便點點頭笑了，抬手一指不遠處：“就在那灞河岸的柳樹邊上，我帶你去！”
王維隨在他身後走，越靠近那處楊柳岸他心中的悸動便越強烈，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記憶中自己也從不曾和哪位女子特別接近過，隻是看到那十顆紅豆，和小童轉述的那位女子所說的“還給你”，都讓他驟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感受。
可是待到他們行至河岸，卻並沒有發現那位女子的身影，那裏空蕩無人，唯剩早春的柳枝隨著從河麵之上吹來的暖風搖曳舞動。
“咦？剛剛她明明就站在這裏的呀……”那小童不解地伸出手來搔搔腦袋，又睜大眼睛四下張望，忽然他眼前一亮，歡喜地指著前方地上道：“大哥哥，你看！”
王維一驚，立時轉身，還以為他發現了那位女子，卻隻是見他指著地上在招呼自己快些過去查看。
他有些詫異地走近，這才發現原來那處泥土地上有一行用折下的柳枝寫就的字跡，而那段柳枝尚還留在那行字旁，枝上柳綿猶在兀自嫋嫋地報著春意。
“誰家折楊女，弄春如不及……”
王維默默地念著這行清秀的字跡，凝視良久，忽然張開手心，那十顆紅豆在他白皙的手掌之中，色澤晶瑩，仿佛十顆發亮的小小紅色心髒。
“大哥哥……大哥哥？你……你怎麼了？”
身邊那小童驚訝的叫聲讓他猛然回過神來，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對著那十顆紅豆落了眼淚，有幾滴落在了那些紅豆之上，愈發襯得它們紅豔晶透。
“我不知道……”王維緩緩地搖了搖頭，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要落淚，隻是覺得忽然間好像失去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心中有莫名的悲傷不斷湧上來，直逼得他眼角潮潤。他又抬目茫然看向眼前景物。早春的風景在這河岸處一覽無遺，綠柳如煙，紫梅開遍，黃鳥啼歌，楊花漫天。這是長安每一年的春天都會出現的尋常而優美的景色。
隻是他心中卻明白，那方才還佇立於這水岸邊的折楊女，已是再也不會出現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