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這才徐徐舉蹄,“的篤的篤”前行,真個比自行車都慢、也都穩當。我回頭向佩汀道:“不用跟著我,你們回去等我吧。”
佩汀在司楚展雁威儀下討生活久了,見主子正經發命令,便不敢違抗,再不以為然,也隻有屈身應道:“是!”
杜泉夫人的大馬在前頭緩緩前行,鈴絡叮當,我的小馬訓練有素的跟在後麵,一路出了集市。杜泉夫人且行且教我怎麼控製馬匹、怎麼向它發命令。等出了集市,她問我:“咱們跑快些?”
我正有點被小馬慢得不耐煩了,立刻道:“好!”又遲疑道:“這小東西馱著我跑得快嗎?”
杜泉夫人笑而不答,舉絲鞭在馬臀上輕輕一打,大馬就小步跑了起來,我如法炮製,小馬急步跟上,倒也不顯得吃力。大馬步子漸快,銀鈴“叮鈴當啷”的似急雨打窗,小馬縱步追隨,白鬃毛飄起來,我坐在上麵也不覺得顛簸。大馬放肆奔馳,銀鈴聲密密連成一片,小馬緊咬不放,鬃毛飄成一朵雲,身子卻更見平穩,從額頭開始那條黑線嵌在白雲中,任白雲怎樣飄蕩,竟不見墨線有什麼晃動。
風聲貫耳,短發被吹得嘩啦啦飛揚,發帶被吹落了,管它呢!我神清氣爽仰起臉,大聲笑起來。
杜泉夫人一直注意回頭看我,見我不怕、也沒有落馬,她眼神裏有欣賞之色。這一路狂奔,我們已經進了山野。滿山白楊木葉飄飄,已經金黃了,仍然黃中還帶著綠,於是黃便黃得更嬌豔,綠也就綠得更生動。杜泉夫人像是比較熟悉這一帶,一路縱馬上山,到得一個山坡,才停下來。
旁邊已經連半個閑雜人等也沒有了,杜泉夫人一手掠著散發,一手控轡,轉頭叫我:“公主殿下!”
小馬慢悠悠的踱到大馬身邊,跟它一起低頭吃草。我毫不詫異的抬頭看杜泉夫人,等她說下去。我早覺得她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不知是不是奔跑的關係,她的雙頰添了一層細膩的紅暈,兩道濃鬱的眉毛就顯得更黑,灰藍的瞳仁掩在長睫毛裏,似個夢。
她開口,不是跟我談愛情談理想,而是吟道:“八麵逆風流,憑高不待秋。隨雲渾忘念,遠碧一襟收。
這是我十六歲時寫的《山景》,請公主殿下指正。”
指正……我隻會背古人的詩,背一首給她聽聽麼?“舉頭望明月”還是“慈母手中線”?這麼嘩啦啦背出來會不會太不厚道?再說就算背出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指正人家的詩啊……我糾結……
“公主殿下?”
“我不懂詩。”說實話拉倒,咪索啦索。
“公主殿下懂不懂女紅?”
“不懂!”腹黑還差不多。
“騎射?”
廢話嘛,騎馬還是她剛教的……騎車算不算?
“琴棋書畫?”
卡通畫我是會的,而且司楚展雁還表揚過呢!——不過,以當時他那個心態,不管我做什麼他好像都會表揚到底的樣子……我被杜泉夫人的氣勢壓垮了,不敢獻醜,索性搖頭到底。
她幽幽歎了一口氣:“跟我想的一樣啊。”
咦?
杜泉夫人看著天上綿綿的流雲:“王很多次對我說起過你,你在他心中那麼重要。我?我想我對他也是重要的人,但再重,是一塊金子,必要時也可以丟棄,不像你,挖出去就是挖掉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肯的。”
嗬,乍聽到這麼深情一段話,縱然說的不是我、而是展鸚,也叫我動容。
“——那時候我就想,”杜泉夫人慢慢的接著說下去,“這個小丫頭其實是個什麼都不會、一無是處的家夥吧!可就有一種人,即使無能,或者說正因為無能,才討人歡喜。我呢?我從來知道自己臉長得好看、身材比臉還出眾,這還不止,我還聰明、好學,我可以給神廟刺繡壁幔、可以開弓射靶、可以撫琴下棋、可以調弄丹青,與那些男人們高談闊論,我也不會落到下風,這樣的我,喜歡誰呢?我一顆心都在王的身上,可我從一開始也知道,他不夠愛我,恐怕永遠也不會愛我到我渴望的那麼多。”
愛情悲劇無非這幾種: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喜歡你的人你不喜歡;或者你們都喜歡彼此,但有一方先行翹辮子。俊男美女的話,或許會給故事加分,或許不。奇怪,我也不是特別同情杜泉夫人。
“——所以,公主殿下,您理解我有多嫉妒您了吧?”
並不是她內外兼修,就活該喜歡哪個男人都可以的……咦,她嫉妒我?
杜泉夫人點頭:“我以為我嫉妒您在王心中的地位,直到見到您,這樣小的年紀、這樣自由的眼神,有很多事不懂,又怎樣?還不需要懂呢!麵頰緋紅,眼神閃亮,靈魂像初升的太陽一樣剛發出光來。王這樣牽念的公主殿下您,原來是這樣子的。整個楚國的女人都嫉妒我,而我不能不嫉妒您。”
這是在表揚我也!而且不是表揚司楚展鸚,是在表揚我這個人。我瞬間心花怒放。
“我是無法在王的心中與公主您一較長短的,於是隻好退而求其次,希望做個朋友吧,如果您允許的話。”她下馬,拍拍馬脖子,自嘲的笑笑,“不過一向我沒什麼女人緣,如果您也不喜歡我,那就算了。”
“我喜歡你的呀!”我情不自禁的傾身握住她雙手,“雖然剛見你時有點……嗯,不過相處下來就覺得你是好人了,真的!”
如果還有一點點不舒服,一定,一定隻因為我嫉妒她。
我嫉妒她波濤洶湧、嫉妒她一直在跟司楚展雁作“朋友”——呃,奇怪,我為什麼嫉妒她跟司楚展雁作朋友?
遠遠天邊忽有滾滾濃煙升起,煙呈灰碧色,筆直一線,升入雲天,膨然脹開,軒昂如一座大屋。
我們都抬頭看它。杜泉夫人麵露複雜的神色:“萊國的海市狼煙。那邊終於開戰了。”
我脫口而出:“那就是說司楚展雁——”
“他應該已經在戰場上了……很矛盾吧?既為他擔心、又為他驕傲,既怕他受傷、又想親眼看看他怎樣在戰場上大展神威。”
“不、也不是……”
“不用害羞。您擔心自己的兄長,是很正常的啊。說起來,楚國也沒有哪個女孩子不仰慕楚王吧——”忽的一笑,“除了那位佩汀姑娘。”
“哎?”她明明很緊張司楚展雁吧!
“看來女人的情緒,您還不太懂啊。”她聳聳肩,“總之您是喜歡楚王的吧?”
“啊啊?”我舌頭怎麼該死的像被蜜蜂一樣螯過似的不靈活!
“王也喜歡您,所以有人說,王可能準備迎娶您。”
“怎怎怎麼可能我是是他妹妹!”我總算冒出了一句完整的抗議。
“不算嫡親,名義兄妹而已,按王族規矩是可以的。”她又露出了那種若有所思的嘲諷笑容,“王族……就算是嫡親的話,隻要願意也就可以吧。”
說得也是,古埃及好像有這麼個規矩,中國漢朝好像也有個皇帝娶侄女的,娶小姨子的就更多了,草原可汗還娶繼母來著……啊啊我怎麼穿越到這種地方,好黃好暴力!“去去去,誰願嫁誰去!”我揮手,“反正不是我!”
杜泉夫人失笑,拍拍我的手:“不用擔心。王很疼你,他會有所安排的。他什麼都沒跟你說過嗎?唉,那也隻是謠言而已。不過既然是謠言,總有一天會傳到你的耳朵裏,我提前告訴了你,你不會生氣罷?”
我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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