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琛四十歲,中等身量,麵皮白細,有讀書人常有的善靜。不知道被單獨召見的用意,有些不安。
受過師生禮後何圭端坐在椅子上,直接問道:“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難道你自幼身居在外省嗎?”
劉宏琛聽了更有些慌張,留露在眼神上。
何圭本隻想過問一下,察覺到了更增添了懷疑,未等他張口又厲聲地問:“你到底是哪裏人啊?……我大清律法所雲:‘考生須在原籍赴考。’你該知道?”
劉宏琛鎮定了一下心神,說道:“學生確實不是本地人,原籍是山東濟州。十年前家鄉遭了場大水,一家人全被餓死,隻有我和幼小的兒子活了下來,討飯來到嘉興,在陸官鎮,做了仁濟堂藥店老板楊儀佑的上門女婿,戶籍在嘉興已經有八年了。”
何圭聽著,慢慢咀嚼著他的話,說道:“……如在此果真被招贅為婿,已立有戶籍,並已八年之久,原籍戶籍也注銷多年,可以在此地赴考。”可心裏的疑慮始終沒有消除,停頓了片刻又說道:“學子應虛懷坦蕩。你應該如實說出,你的出身原籍到底是哪裏啊?”
這分明是不相信他的解釋。他眉心抖動了幾下,額頭竟冒出汗,但嘴上仍說:“恩師,我自知聖人的教誨,……可我的原籍就是山東濟州啊!”
何圭久曆官場,明心見性般精明。“當年為求得儒禮真諦,我曾在至聖先師故裏遊學三年,濟州人不要說口音,就是舉手投足我都能分辨得出來。而你不是濟州人,絕對不是,是在信口雌黃!”
劉宏琛震驚了,像心上的遮掩被猛然掀掉,不由地跪下,但短暫失措後仍舊辯解說:“也許是我離家年代太久,受浙江南音熏染,原籍音韻已經在不覺中改變了?”
何圭此時已變得一副威嚴,“濟州人發音很有特色,舌尖而喉音生硬厚重,很難磨滅;況且你是而立之後離家,鄉音神韻早已滲透至神髓,不管日後離家多年,如何改變,我都能從你那語氣頓挫間聽得出來!”
劉宏琛嚇得臉色蠟黃,不再言語了。
何圭也不用再往下問,按律應除掉他的名次,一生再不準入考。書寫罰呈時,聽到了微弱絕望似的叫聲。何圭寫畢,取出印綬,禁不住又看他一眼。見他竟像灘軟泥樣地癱在地上,不住地抽搐;麵如土灰,冷汗不住地浸出來;兩隻已恍惚絕望的眼睛始終乞求地望著他;嘴朝著他一下一下地張著,哈吸聲中夾充斥著絕望,吐不出一聲清晰的字,頃刻整個頭又無力地軟下去……
何圭放下印綬,不想再看,這樣的場麵一生見的太多了。想起那些落傍考生的失意,個個皆觸目驚心,可他們歸根結底都是才遜於人,而他筆鋒已爐火純鍵,承、起、論述得體,取在童生首位才不辜負他幾十年的寒窗之苦,心想如果就這樣發落了,豈不比那些落榜者更冤屈!……可他為什麼又不肯如實說出自己的原籍呢!矛盾中有了一絲憐憫,又看了遍他的卷子,心想:“人不實,可文章卻是真的?他若為進學尋找捷徑,絕不會到浙江來,浙江是普天下最難考的地方?……難道是個倚才傲物,喜出風頭的人?”看著那副魂散的樣子,搖了搖頭,“非也。……也許他與朝廷那僵腐的律法有抵觸的某些難言苦衷?”一番分析後暗暗有些肯定,“如果是,就不屬他個人之過。如真的將他逐出、終身禁考,他的一生就從此斷送了。”左右思慮了大半個時辰,最終歎了口氣,收起了罰呈,心中囑告自己:“其人不實無論出自何種居心,畢竟成績尤在;科舉宗旨在於擇優而仕,幹脆就給他個警告,放他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