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如心沒有感到疼,就連利劍本身的寒冷也沒有感覺到。事實上,除了第一使者那一句話造成的衝擊,陸如心沒有任何其他感覺。
可是那看起來不可能對人造成任何傷害的一劍刺出,陸如心就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時候,腦海裏突然出現了很多人,有父親、采兒師父和肖無畏,有菲兒、玉無殤、托婭,還有蘇夫人、姑姑、萬魔王。
可是那時候,他已經說不清對這些人懷有怎樣的感情。
這是一切的完結,還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陸如心當然不知道,任何一個死人都不可能知道。
* * *
陸如心睜開眼的時候,不禁長長吐出一口氣。
雖然不怕死,可是若能不死,誰都想好好活下去。
陸如心能感覺出來,這裏是深山,因為那種山間寒風呼嘯的聲音,在城市裏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
小木屋的門虛掩著,隻露出一線天光,昭示著天色已晚,夕陽即將落山。
陸如心又看看自己,才發現身上的灰色粗布衣裳已經換成了雪白的精致絲綢長衫,床前也放著一雙潔白的厚底官靴。
他自嘲地笑笑,起身下床。
屋子裏有米缸,有油,有菜。有鹽,有一個人生活必需的一切物品。
唯獨沒有人,除了陸如心之外,這裏簡直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他打開門,就看到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的山峰和山間飄蕩的迷霧。
大多樹葉都已經飄零,可還是有一些保持著綠色迎風而立,經受著秋雨冷風的吹打。
他又走回屋裏,就看到那套粗布衣裳還放在角落的壁櫥裏。
陸如心笑笑,就又走了出去,在小屋四周信步遊蕩。
屋子周圍還有幾塊小小的空著的菜園,顯露出幾分蕭瑟和荒涼。
可是陸如心已經看到,在一塊菜園的邊上放了一把鋤頭,一桶水,還有一張紙包了一團東西。
他走過去打開那張紙,就看到了一些菜種。
他當然明白要做什麼。有鋤頭,有水,有人,還有種子,那就是要播種。
所以不大一會兒之後,陸如心已經換上了那身粗布衣裳,握著鋤頭在除草。
他心裏有一種興奮,那是種從未體驗過的,也想象不到的興奮。
夜色完全變黑之後,那塊地裏的草已經除完,陸如心也已經回到了屋裏。
久違的疲累感揮之不去,陸如心帶著滿足進入了夢鄉。
時間就這麼平淡地流逝,陸如心也沉浸在這種幸福的生活之中。
日升日落,轉眼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天。
好像一切都很順利,陸如心也似乎找到了一直夢寐以求的生活。可是不久之後,他就發現自己少了點什麼。
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缺失的到底是什麼。
直到一個多月後,他終於明白。
陸如心雖然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可是他還是忍受不了寂寞。
他雖然消失了十年,十年之久沒有和那些人聯絡,可是無論走到哪裏,他身邊都有人。
有達官顯貴,有將相王侯,有販夫走卒,有****,三教九流,龍蛇混雜。
有人陪他睡覺,有人陪他喝酒,還有人陪他打架。
不管做什麼,他就算獨自一人,身邊至少還能見到其他人。
可是在這裏,在這座不知名的山上,除了他自己和影子之外,他絕對見不到第二個人。
在他到來以前,這裏一定有人,可是他一來,這裏的人就走了,而且說不定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他也終於知道,萬魔王要他做什麼。
他要他忍,忍受寂寞,忍受孤獨,還要忍得住不發瘋。
無論誰要長久地忍受寂寞和孤獨而不發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陸如心的心已經開始有點亂,因為他明白,寂寞是一種多麼可怕的東西。
那實在不能算一種東西,他隻希望這世上從沒有出現這種東西。
即使曾經他的身邊總能見到很多人,可是他還是會感到寂寞,寂寞得要死,感覺多活一刻都是痛苦和折磨。
何況現在他連一個鬼影子都見不到。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些人。
可是這個念頭一出現,他就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因為越想他就會越快控製不住自己,距離發瘋發狂的日子也就更近。
然而一個人若是要控製自己的手腳和肢體,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比控製自己的思想要容易很多,至少也要簡單一萬倍。
陸如心越不讓自己去想,那些人就越頻繁地出現在腦海裏,甚至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看著他哭,看著他笑。
為了忘掉一切,他在夜晚練劍,瘋狂地練,直到累得一閉上眼就能睡著。可是那些人還是無時無刻縈繞在他的腦海,連做夢都免不了會夢到。
每次被夢折磨醒,他都會找一桶冷如寒冰的水從頭上澆下來,再在寒風中站立一段時間,直到冷得快要暈過去,他才掙紮著爬進屋裏,一動不動地躺在火堆旁邊。
這種時候,那要命的寂寞總算減輕了一些,至少比最難耐的時候減輕了一百倍,一千倍。
隻有借助極度的痛苦,他才能暫時忘記自己隻有一個人。
可是這種法子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陸如心已經越來越瘦,眼窩深陷,頭發淩亂,那一身潔白的絲綢長衫也髒得像是在土裏埋了幾個月又挖出來一樣。
可是他不在乎,隻要能擺脫這種要命的寂寞,就算讓他穿著最髒最破的衣服,拿著一個破碗道街上去乞討他也不在乎。
* * *
高山之巔,迷霧之間。
萬魔王微笑看著遠方的山峰,問道:“他是不是已經快要發瘋了?”
孔雀明王道:“看樣子快了。”
他也問:“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萬魔王笑笑,道:“你覺得陸如心現在如何?”
孔雀明王道:“武功還過得去,心智也還算堅定。”
萬魔王道:“這樣的人,距離一個王者的標準,還差多少?”
孔雀明王道:“還差很多。”
萬魔王道:“一個人能正視世人,隻能稱得上灑脫,卻永遠不能超脫。因為他總會被自己編織的牢籠困住,永遠走不出來。可是一個人若能在任何時候都能正視世人,也能正視自己,那就是超脫了。”
孔雀明王沒有說話。
萬魔王道:“一個人如果自身有太多的羈絆,就會畏葸不前,做事處處留人把柄,這樣的人,怎麼會有資格成為王者?”
“你呢,”孔雀明王突然道,“你心裏現在也有了羈絆?”
“當然有,”萬魔王沒有否認,“這個羈絆就是陸如心。可是如果有魔宗以外的人能殺了他,我也不會感到痛心。”
他笑了笑:“一個經曆了這麼多事的人,任何人想要讓他死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除了他自己,”孔雀明王道,“如果他自己想死,也沒有任何人能救他。”
“不錯,”萬魔王笑道,“所以如果他能挺過自己這一關,他就已經達到了我的要求。”
孔雀明王拜服。
萬魔王又問道:“歐獨行怎麼樣,除了十一之外,還有沒有人願意和他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