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卷三 (7)(2 / 3)

黃昏降臨,你跟隨這群被泥土弄髒的勞動者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宿營地。你的雙手被石頭磨出了水泡,磨破的水泡讓你陣陣疼痛。班吉老爹已經為你們燒好了茶。人們紛紛圍攏過來,一隻手捧著糌粑,一隻手端著盛茶的木碗。金沙江在你們宿營地後麵的樹林裏傳來雄渾的濤聲。你到了江邊,決定挖出一眼泉水。你想:大夥兒明天就可以不用再喝這渾濁的江水了。很快,一眼深約一米的泉挖好了。你看著清潔的泉水從石縫中汩汩冒出,不禁自鳴得意起來。

孤命

離宿營地不遠,有一頂白色的大帳篷。帳篷前的草地上,篝火很旺,一個白淨瘦弱的鄉政府職員守著篝火在做飯。顯然,跟你們的糌粑、酸奶、方便麵比起來,他正在做的飯必定是一頓豐盛的晚餐——新鮮的蔬菜和豬肉,大桶的清油,一整袋大米,擺在帳篷裏。瘦高個的鄉長和矮胖的副鄉長還有那個流裏流氣的武裝部長開著吉普車來了。他們巡查完了牧民今天修的道路,開始大快朵頤。這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宿營地到處是篝火,人們圍著篝火,喝著青稞酒,開著下流的玩笑。那個白淨瘦弱的鄉政府職員蹲在篝火邊,一群婦女起先在竊竊私語,繼而捧腹大笑。你迷惑不解地看著這些笑得前仰後合的女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洛桑衝你擠擠眼睛,用手指了指小職員的褲襠。你看見他的褲鏈沒有拉上,一撮黑黑的陰毛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小職員乜斜著一雙醉意蒙朧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這群詭異而放肆的女人,咧開大嘴,也笑了。女人們笑得更加肆無忌憚。河穀裏,這昂揚放蕩的笑聲混合著金沙江滾滾的濤聲,傳播開去,攪亂了秋天夜晚的寂靜。

另一片樹林裏,更加野蠻的一群男人把帳篷搭在了那裏。他們被酒精刺激得瘋狂起來。名叫阿多的那個男人,“嘔喉吼”叫個不停。人們枕著馬鞍或皮襖在帳篷裏睡覺。他的尖嘯淒厲而憂傷,讓每個人難以入眠。

你終於進入了夢鄉。突然,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帳篷劇烈地晃動著,雨水從草叢中流入帳篷,你身下的羊毛氈很快就濕了。跟你同帳篷的幾個牧民也都醒了,但他們沒有在意身下的潮濕。你坐在馬鞍上,一直到暴雨停歇,一直到天明。

你拎著水桶去江邊打水。“今天,我要讓人們喝到清潔的泉水。”你一邊走一邊想。到了江邊,你才發現金沙江漲潮了,昨天挖的泉眼被渾濁的江水淹沒了。這天,你們還是得用渾濁的江水燒茶、做飯。

中午,太陽在頭頂的天空燃燒,曬得你一身臭汗,而築路的勞動還在進行。你說你要到金沙江遊泳,人們顯得很惶恐。三郎瑙乳說:“去年,淘金子的兩個漢人就是在江裏遊泳淹死的。”

你笑了笑,沒有理會,徑直穿過灌木林,在江邊脫掉衣服,跳進冰冷的江水中。你在漩渦中奮力劃動雙臂,竭力向江中遊去。牧民們站在岸上,吃驚地看著江水中的你被一個又一個浪頭湮沒。

她爬上念冬神山的山頂,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落日。落日輝煌。歸巢的鳥群,翅膀馱著黃金的光芒。遠遠近近的山頭上,趕著犛牛回家的孩子唱著悠揚的歌子。這一切將她的思緒逐漸推遠,遠至朦朧。她覺得自己身處另外一個世界,一個非物質的世界。這一切多麼美好!她在心中暗自感歎。黃昏那巨大的翅翼在她的肩膀上緩緩降落。央金瑪在遠處向她打招呼。

“我的犛牛丟了。”她說,然後吐吐舌頭做個鬼臉。“桑丹,去幫央金瑪找犛牛。”她拍了拍狗的腦袋。它像個懂事的孩子,搖搖尾巴,向山穀裏跑去。陡峭的山坡上,它出沒在荊棘叢生的小路上。“央金瑪,回來吧,讓桑丹去找。”她喊道。

央金瑪喘著氣,坐在她身邊。她倆看著藏狗桑丹跑下山穀,到處搜尋。過了一會兒,她聽見灌木林裏傳來了桑丹的叫聲。央金瑪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她衝著央金瑪眨眨眼睛,那意思是說:

“桑丹找到犛牛了。”果然,藏狗桑丹驅趕著三頭犛牛朝山坡上走來。它像個興奮的孩子,跳躍著,吠叫著。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上,天空敞亮。你漫步草原,七星之下,草原敞開,如那信仰之門,被手結契印的紅衣喇嘛一手打開。一手打開的,還有七封印,以及七卷經。七馬清嘯的高岡上,七女神執幹戚舞之蹈之。你凡俗的肉身,裹覆著穿州走府的月色,和光同塵,漸入虛無之境。哦,我的第二故鄉。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鷹翅摩擦的高度。雲霧纏繞著腳踝如若仙境的高度。孤獨的高度。傾斜的山坡,巉岩遍布難以攀爬的崎嶇小路,牛蹄和狼足踐踏過的草叢,隨著海拔繼續升高,在接近五千米的時候,便是念冬神山的山頂。神山頂上,瑪尼石①高高堆起,風馬旗迎風獵獵,桑煙常常煨起,祈禱之人雙手合十。群山環繞,白雲悠悠。峰頂上有一個幽深的岩洞,岩洞裏刻滿了岩畫。獵熊族嘶喊殺伐的場麵。騎手遠去的風塵。羚羊飛渡的腰身。苦修者凝目麵壁的身影。六字真言。生死輪回圖。曼陀羅。釋迦牟尼。無量光佛。藥師佛。千手觀音。文殊師利。彌勒。怖畏金剛。綠度母。白度母。洞裏散落著布滿塵土的金剛杵、金剛橛、金剛鈴、骷髏碗、人骨笛……誰,曾在洞中修身涅槃?誰,曾在洞中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