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兩度,夏天和冬天,人們成群結隊,扶老攜幼,來轉神山。從念冬神山腳下那山澗湍急的峽穀開始,攀上陡峭的山坡,在念冬神山的埡口——那是走向德格縣城的一個埡口,轉而向南,繞著那片鬆樹林,經過一片草木葳蕤的牧場,下山,穿過又一個峽穀,到達金沙江邊,溯流而上,在江邊的印南寺叩拜、念經,再攀緣著山坡上來就是戈麥高地。需要十八個小時,才能繞山一周。如果心地虔誠,還可以繞過德格
①瑪尼堆最初被稱為曼紮,意為曼陀羅,是由大小不等的石頭(大都刻有六字真言、慧眼、神佛造像和各種吉祥圖案)堆積起來具有靈氣的石堆,藏語稱為“多本”。
縣城,這樣就要用兩天時間才能轉完神山。老人們渴望著轉神山時倒斃中途。這被認為是一種造化,足以洗清一生罪孽,免遭生死輪回中的地獄之苦。哦,這綿延千年的自然崇拜。這古樸的民風蕩漾至今。
哦,你的第二故鄉。沒有別的方式,能夠取代這樣一次持久的深入和貼近。在這人間大地的深處,你重又回到鳥的天空下,草的大地上。在這裏,你記取了花的名字,你目擊了人們辛勤勞作的每一個細節,甚至美麗姑娘央金瑪彎腰撿拾牛糞的身姿,都易於勾勒,甚至她追趕著犛牛在峭壁上奔跑的腳步,都容易記取。勞動成為一種舞蹈之美。在你所親曆的那些艱辛的勞作中,聽不到這些吐蕃特後裔們的怨天尤人和唉聲歎氣,聽見的,惟有歡快的歌聲。一個樂於歌唱的民族。打阿嘎①的時候唱歌,洗羊毛氈的時候唱歌,打青稞的時候唱歌……青藏高原,曆來就是被民歌照耀輝煌的土地。一年四季,那燦爛民謠,始終就在天空之下兀自燎原,因而綠了馬唇紅了青稞。
你站在念冬神山的山頂。山風鼓蕩,你把遊騖四極的目光收回。向下,稀稀落落的民居星星點點地散布在山坡上,被周圍的草海包圍,被雲海覆蓋。從雲縫中看見細細的金沙江,閃耀著波光,靜靜地流淌。金沙江的對岸,那是西藏,山澗衝積而成的三角洲上,一個樹木掩映的村莊隱約可見。你把目光抬高,隨著一隻起飛之鷹的翱翔,你把目光投向一片山巒莽莽。灌木叢、針葉林和高山草甸的山巒,沒有人煙。
四顧蒼茫。你經常在這獨孤峰上跏趺而坐,望著遠方。遠方,你心上的人兒啊,她是否已把你遺忘?有一天,難以忍受思念之苦的你,對著西藏的群山,放聲呐喊。一遍又一遍,你喊著心上人的名字,山穀裏傳來陣陣回音,而你早已淚流滿麵。
你也會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赤身裸體,獨坐峰頂,麵朝西方,肅穆如鍾,陷入冥思。喋血殘陽染紅了你的身體。人如雕塑。靜極,恍若鴻蒙太初。天地混沌。經脈貫通。菩提生起。一朵蓮花,自在心中。
你這狂喜之人享受著大孤獨的境況裏大徹悟的澄明。
①“打阿嘎”是一種藏族傳統的屋頂或是屋內地麵的修築方法,即,將碎石、泥土和水混合後鋪於地麵或屋頂,再以人工反複夯打而成。打阿嗄土時,年輕的藏族男女——通常十幾個人——排成兩隊,每人手中拿著一根木製工具,唱著歌,按節奏前後左右移動步伐,同時用手中工具敲打腳下的碎石和泥土。這樣的勞動場麵像是一種歌舞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