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卷四 (1)(1 / 3)

在戈麥高地,生物鍾調節著人們的休養生息,所有的生命全都遵從自然的節律。她投身其中的大草原,榮也寂寂,枯也寂寂。即使站在金沙江邊,她也不會如那古代的哲人一般,喟然長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在她的大腦中,時間無始亦無終。沙漏無漏。日晷無影。這樣的日子,與其說是那些雲和羊子,不如說是那些山和源泉,在動;與其說是她在觀察和思考,不如說是一縷隱居者的思想,被推遠,成為那些雲和羊子,那些山與源泉,凝固的背景。哦,在這憂傷的馬頭下……書籍和清新迷離的風,在她的額頭堆積,形成一道若隱若現的智慧。她的額頭下,那燈盞般的眼睛被智慧擦亮,仿如這憂傷的馬頭下,一雙鷹翅被飛翔擦亮。哦,在這星辰的蒼穹下……她素食,禁欲,觀照時間止息於星海;她參禪,晨操,深入平民的樸素。隱居的日子,詞語歸於內心和緘默,樹葉歸於地層和孕育,星象歸於蒼穹和啟示。哦,在這羽毛的天空下……看慣了雲和羊子的奔跑,馬和母親的哭泣,看慣了石頭開花兒女長大,羽毛和神祇的飛行,她更加緘默了。因其緘默,她偶爾吐露的言詞,才更像一粒真理,播種在心造的國土中。而她那一具凡俗的肉體,逐漸歸於更加闊大的捐賜和犧牲。哦,在這自然的節律下……

她和戈麥高地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馬都日漸熟稔,似乎她從來就是這遼闊草原上的一名小學老師,日複一日地活在平淡的節奏裏。

每天清晨,她在校園外的草地上漫步,聆聽著從教室裏傳出的朗朗讀書聲。有人在背誦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有人背她自編的西藏曆史四字經。天地之初,海水一片。日月星辰,慢慢出現。青藏高原,長出水麵。羅刹女神,來到人間……有人在背昌耀的詩歌《月亮與少女》。月亮月亮幽幽空穀少女少女挽馬徐行長路長路丹楓白露……

從遙遠牧場上騎馬而來的牧民,趴在窗台上和門邊上,看她上課。姑娘們羞澀地賣弄風情。課間休息的時候,那些鮮豔的姑娘和英俊的小夥子在校園裏打情罵俏,追逐嬉戲,放蕩而美麗。洛桑在課堂上神氣活現,洋洋得意。這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因了這大草原的滋養,提早成熟了。洛桑打扮得花裏胡哨。氈帽,花襯衫,牛仔褲,白球鞋,手腕上套著棉織護腕。他多麼想成為姑娘們心中的白馬王子啊!洛桑扭動腰臀跳著舞蹈,挑逗著姑娘們。這個小牧民,自誕生之日起就被仁波切加持祝福的佛教徒,如果沒有被昆明的那所基督教教會學校開除的話,他會成為一名牧師,會是一個宣講天國福音和上帝之愛的青年。他會被派到戈麥高地來,在他的祖先們信仰佛教的草原上,給人們宣講另外一個世界,把人們從佛陀的世界引向基督的世界。曆史上幾乎所有的改宗,依靠的總是劍和血。那時候,洛桑會不會成為親人的仇人,會不會在背叛之名下靈魂分裂?有一天,洛桑對她剖白他在基督教教會學校時的迷惑。他說:

“我不明白基督和佛陀是什麼關係。外國人的神跟我們藏族人的神完全不同。那時候,我的腦子裏一片混亂,基督和佛陀在打架。我想要是再這樣下去的話,我會瘋掉的。”

她也相信,如果長此以往,洛桑會有瘋掉的一天。所幸,他被開除了。他興高采烈地回到了故鄉,心滿意足地按照一個藏人的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活著。

看著校園裏活蹦亂跳的洛桑,她覺得,隻有單純的知識和信仰才能給人幸福。她對洛桑說:“好吧,就這樣吧,就這樣桀驁不馴,追逐姑娘,健康成長。”

一個陰霾垂天的中午,你吃過午飯,在校園外散步。似乎是要下雪的樣子。陰沉沉的天空有了重量,仿佛那些緩緩移動的陰雲載著煤炭,壓在人的頭頂,讓人喘不過氣來。你在這樣的天空下感到胸悶氣短,加之孤獨感時時侵擾,所以心緒煩亂。你蹲在一塊石頭上,把目光投向山下的那片草原,渴望著有個熟悉的身影出現。沒有朋友從遠方來,世界似乎已經將你遺忘,你像一個被拋棄的人居住在流放地。

戈麥高地,這是你的流放地,執行官是高高在上的神靈,秘密地掌握著你的命運。你是孤獨的犯人,沒人跟你交流思想,沒人對你體貼關懷,沒有建立在崇高心靈之上的友誼,也沒有愛情。蹲在石頭上,你又開始唱歌。那些憂傷的歌子令你落淚。

一條小路,通向村東頭成堆的巨石。鵪鶉在巨石堆裏安營紮寨。你走過。受到騷擾的鵪鶉不滿地叫罵著,撲棱著翅膀向山坡上的荊棘叢中跑去。巨石堆後麵,是一塊平整的青稞地,裸露出荒蕪的黑土,一群麻雀在地裏搜尋著稞粒,幾隻犛牛懶洋洋地站著,眼神空茫地望向陰暗的天空,像哲學家一樣沉思著。被青稞地包圍著的,是洛桑的家。一條大黑狗看見你走來,就狂吠起來。它一次次從狗窩的位置躍起,又一次次被脖子上的鐵鏈拉回去。鐵鏈因而嘩嘩作響。另一隻小黑狗也不甘示弱,從石頭堆裏揚起小腦袋,衝你汪汪直叫。洛桑的阿媽卓嘎為你打開木門。她一身破爛的皮襖,臉也好久沒洗了,髒兮兮的,像一塊破舊的抹布掛在煙熏火燎的灶台上。你低頭進入低矮的門,屋子裏一片黑暗。洛桑偎在牆角的凳子上,見你進來,急忙站起來向你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