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卷四 (2)(2 / 2)

修行

住。起先和最後的鷹,一隻兩隻,七隻八隻,如同深夜海麵上漂浮而來的黑天使,帶來啟示之光。遠方的人來過又離開,除了鷹和你,誰是戈麥高地上永久的居民?曾經,在鷹的目擊下,你有望和一個女人結為眷屬,在戈麥高地上生兒育女。你以為你將忘記人類,忘記箴言、規訓和先知書的啟示,在那女人美麗淫蕩的肉體上,銘刻下你的絕望和淚水。而她其實早已離開,像一匹被打上烙印的牝馬,在一個黃昏帶著你留在她乳房上的牙印走向拉薩。風埋住了翅膀。雨埋住了鷹笛。一次不經意的停留埋住了你年輕的生命。當塵埃落定,飛翔與歌聲遲緩渡吹,一具聖潔的肉體埋住了草原的天空。斷裂的歲月留下回聲。一首草原詩歌,鏽跡縈紆。哦,告別的時刻很快就要到來。

她來的時候,剛好錯過了一年中最為浩蕩的花期,不曾錯失的,竟是目送著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從草原小學的木門走出,涉過冰河,走進印南寺赭紅色的經堂裏。那是一個霧景朦朧的清晨,他的阿爸三郎瑙乳領著他,來到草原小學向她告別。晨霧中,她看著一長一短兩個身影,默默無言,直到他們被海水一樣彌漫草原的大霧逐漸湮沒。

後來,有人說,洛桑一再回頭張望山頂之上的校園。站在校門口向他揮手的女教師回到了教室,給同學們教一首優美的英文歌曲。十二歲的洛桑跟隨著阿爸走向遠處的印南寺,他的耳朵裏灌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山澗如琴的泠泠聲,隱約傳來的女教師的歌聲,一匹馬的嘶鳴,寺院裏眾喇嘛流布四野的誦經聲,風在一隻獵伐之鷹的翅膀下如笛的嘯吟……

有一天,她騎馬來到印南寺看望洛桑。桑煙正在煨起。陽光從天井射入經唱繚繞的佛堂。洛桑身著一襲絳紅色的袈裟,和十二個同齡的少

年一起,學習古老的經卷。他的人生發生了一次逆轉,但他渾然無覺,仿佛時光從來都不曾有所改變。恍惚之間,連她都覺得,時光真的從來都沒有改變。

其後不久,更慶寺的一位轉世靈童在德格縣城的一個富商家裏被找到了。於是,一場盛大的迎接儀式由此展開。戈麥高地上的人們韝馬出行,要在縣城請求膜拜。她也進了縣城,想要目睹那盛況空前的場景。縣城裏的人們早就忙碌起來了。女人們從山上采來柏枝;男人們洗淨摩托車,插上五顏六色的旗幟;臨近縣城的牧民用清水洗馬,換上嶄新的鞍韉。阿爸丹珠對她說,將有一百輛汽車、一百輛摩托還有一百匹駿馬,前去迎接靈童。

清晨,身著德格土司時代武士裝束的男人,騎馬而來,簇擁在寺院前的空地上。那些康巴漢子,袍袖寬大,彩帕纏頭,腰間插著長刀,威武勇猛。酒鬼丹珠好像在迎接他那回光返照的年輕時代一樣,脫下那身洗得發白的舊式警服,打扮成衛士的模樣,耀武揚威地晃蕩在街道上。他那兩撇翹起的小胡子上好像掛著兩瓶酒似的,讓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阿爸丹珠在陽台上,手握方向盤,做出一副隨時準備開車遠行的樣子。他看見酒鬼丹珠走過來,就說:

“啊,酒鬼丹珠,你今天不會再去搶人家的新娘子了吧?”

“啊,吃汽車的丹珠,今天要是你兒子結婚,我非搶了你兒媳婦不可。”酒鬼丹珠揚揚他手中的酒瓶子說。

“啊,酒鬼丹珠,你的口孽太重了。”阿媽青措站在自家的陽台上,一邊曬被子,一邊說,“禿鷲天天跟著你,你都快死的人了,還想搶人家的新娘子。”

酒鬼丹珠衝她吐吐舌頭,扭頭向更慶寺走去。

她下了樓,在一群馬隊中踽踽獨行。她剛剛走過通往寺院的小徑,白塔後麵轉經的人群中,一個小僧人突然冒了出來。“老師——老師——”她回頭,看見一個小僧人,絳紅色的袈裟被一陣風鼓蕩著,如飛行之人,向她飄來。這是她的學生洛桑。洛桑和印南寺的僧人一起徒步十個小時,來到縣城,為了觀看迎接靈童的儀式。站在她麵前,他依然是一幅羞怯乖巧的樣子。他把手探進內衣口袋,摸出一卷皺巴巴的鈔票,小心地翻檢著,從中找出六塊錢,遞到她手裏,把剩下的十一塊錢重新裝回貼身的口袋。“這是什麼意思?”她驚詫地問道。“水……您去買點水喝。”她的心中一陣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