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卷四 (3)(1 / 2)

她把錢裝回他的內衣口袋,然後用額頭與他的額頭輕輕相碰。望著洛桑的背影消失在轉經的人群中,她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其時,她身無分文。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像個真正的天使,真正的達摩,挽救了她絕望的心情。她滿腦幻念,來到更慶寺。武士和他們的馬匹焦躁不安。一匹種馬不停地嗅著它身旁母馬的屁股,突然揚起前蹄,把粗壯的生殖器插進母馬的產門。武士們亂作一團,咒罵著,分開這兩匹交配的馬。她看見酒鬼丹珠躺在寺院的牆根下,已經爛醉如泥。一群孩子站在他麵前說:“酒鬼丹珠,你到魚肚子裏把手槍取出來給我們瞧瞧嘛。”酒鬼丹珠乜斜著眼睛打量著那幫孩子,突然翻一下身,嘴裏嘟噥著說:“我的手槍藏在魚肚子裏,小心我取出來一槍子兒崩掉你的尕雞巴。”

孩子們哈哈大笑著一哄而散。

晌午,有人吹響了牛角號。迎接靈童的隊伍出發了。大街上的人們摩肩接踵。汽車和摩托車的喇叭聲,馬的嘶鳴,人的呼喊,響成一片。向西,車隊和馬隊絕塵而去。人們開始靜靜地等待。豔陽如火,炙烤著大街上的人群。

下午,迎接靈童的車隊行將到來的消息傳來,人們慌忙擠向大街,排起狹長的人牆,個個手捧哈達。一匹匹駿馬走過,一輛輛摩托車走過,一輛輛汽車走過,載著靈童的越野車緩緩行駛。人們爭先恐後,把哈達拋向汽車,用額頭觸碰汽車,臉上露出熱烈迷狂並因此而扭曲變形的臉。一張張這樣扭曲的麵孔成了虛妄的海洋,看著讓她感到恐懼。任何非理性的迷狂,不管是宗教的還是政治的,其必然的結果都將導致愚昧、迷信和暴力。值得警惕的永遠是非理性的迷狂。她因看到這種迷狂的情緒而感到悲哀。

她在日暮的黃色霧靄中漫步山坡,一再想到的,不是迎接靈童的儀式上那種豔俗的場景,而是少年洛桑,他的慷慨和仁慈,讓那樣一個灰暗的日子光彩四溢。

黃昏,巨大的雷霆推動著金沙江,在四川和西藏之間,在秋天和冬天之間。夜半,卻見今年的初雪,推動著雷霆,仿如鷹群尖銳的飛行撕破了空氣。風雪經過屋頂,你幹燥的夢境有了濕潤的呼吸,初雪、忍冬草和常青樹的呼吸。草原風雪,令百獸匍匐在地。這高原之上的雪夜,亡靈從山頂披掛著枝柯,踢踏而來。一百頭雄性犛牛鼓呼著肺葉驅馳在山穀。茶馬古道上,經卷和驛鐸的鏽跡,被一束年輕的唱誦擦亮。你夜半的歌聲光芒萬丈。你歌者的血液裏,酒和思念被遠方的一朵愛情照

修行

亮。愛情照亮,你幽暗的心髒和半個臉龐,而一具燦爛涅槃的肉體,蹀躞在禪中光明的路上。需要屏住呼吸:傾聽,冥想。夜半走過的,是瑪瑙和牛糞共同裹砌的時光。

九月之末的一個夜晚,大雪飄臨草原。戈麥高地上的冬天來得總是這樣突然。她手腳冰涼,從被窩裏爬起,打開窗戶,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那是十萬個小天使在舞蹈。小木屋冷若冰室,但她毫不介意。她裹著那件軍大衣,伏在窗戶上久久地望雪。藏狗桑丹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狀的爪印。她敲開水缸上的冰,舀水洗臉,然後走出小木屋,伸出雙手,扶住落雪,像扶著她思想的羽毛,或者,像扶著她一腔獻祭的熱血。戈麥高地變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對麵西藏那銀色的山巒下,碧綠的金沙江蜿蜒如玉。山坡下的牧人,正在屋頂上掃雪,他們黑色的身影仿佛稿紙上的感歎號。央金瑪從牛欄裏趕出犛牛,向山坡下的草原走去。她咯咯咯咯地笑著,不知道什麼事讓她那麼開心。牛蹄子踩著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很遠都能聽見。

她像匹馬兒,靜靜地佇立在大雪中,啜飲著這個冬天粗糙的表麵。

九月的初雪,已在念冬神山的額頭堆積。烏鴉麇集,在牧民的屋頂。你出門時撞見花草枯萎,牛羊走遍山坡也還感到饑餓。季節變了。孤單的行腳僧,持誦的咒言還鮮嫩如初。年輕的喇嘛仁青巴燈捧讀的一卷經,還停留在思考的第一頁。天氣變了。西部以遠,一個草原浪人的國度,擁抱著風雪和思念,以及一份遠方的愛情。當天空布滿石頭和蒼鷹,仰望的歲月更加漫長,持續。仰望,在初雪的九月。草原上的冬天,沒有人會比你更加形單影隻,也沒有人會比你更加幸福和平淡。隻

需要一朵雲彩,就可以把傷感的城市推遠。隻需要把眺望的習慣稍稍改變,獸一樣,蹲在石頭上,眼睛裏裝滿熱情和愛戴,日日眷念著遠方的朋友,和一朵喚作拉薩的愛情。雪一樣,躲在天空中,沉思默想,或給視線以外的世界,寫一封信,濕潤而又漫長。朋友,當你捧讀信箋,你將看到九月的牛羊歸圈,九月的念冬神山,山高水長,恩情浩蕩。你日日目擊著祈願成真,神祇飛翔。你閱讀著經卷,寫作著詩歌,教育著三十個草原上的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