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卷四 (3)(2 / 2)

哦,九月,山高水長,一顆偉大的心靈被草原滋養。啜飲著大地的光芒,你一個人,在這蹄角遍布的地方,沒有憂傷。在土地的土中,在祖國的國中,在你流浪的這高山牧場,狼群出沒,但羊如智者,在圈中觀望。你以手為犁,開拓內心的愛和陽光。夜半的糧倉,如飽滿的樂器正迎風歌唱。

多年以前,她和他一樣,曾經向往過這片高原,這片被神秘主義者在修辭中完美過的高原。沒想到,許多年以後,她和他一樣,騎馬走進冬天,康巴藏區的冬天,進入戈麥高地上的這一片苦寒。這苦寒注定要在遠行之後曆盡艱難,然後再進入一張日漸滄桑的臉。

戈麥高地上,一場雪聚攏了言詞、感念之歌和一個草原浪人的青春。一場雪聚攏了馬匹、羊子、犛牛、馬靴和宰牲季節的刀子。

你在高處,目睹了這個冬天的到來。

直接迎向冬天的三郎瑙乳,就像義無反顧的刀子迎向一場淋漓的鮮血。大雪飛揚,陰風怒號。三郎瑙乳趕著兩頭犛牛,走出村莊。大雪覆蓋了陡峭的山路和傾斜的冰川。路邊懸崖下,一片風雪的迷蒙,致使那些尋覓寒食的鷹和烏鴉一次次迷失了飛行的路徑。這是一次顯而易見的觳觫之行,但他必須趕著犛牛到達縣城。這個時候正是肉價高昂的季節,宰牲的匠人說好了今天在縣城等待他的到來。三郎瑙乳需要穿過風雪,到達縣城,請宰牲的匠人殺掉犛牛,然後在德格縣城的橋頭市場上,守著一堆牛肉,賣掉,換回來年的開銷用度。

從戈麥到縣城,在風和日麗的日子,騎馬或徒步要走七八個小時,而在這樣的雪天,不知道三郎瑙乳走了多長的時間。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一路上經曆著危險。他的腳會在雪地和冰川上打滑。他必須緊緊抓住犛牛的尾巴,才不至於一不小心就掉落在懸崖下。

你仍在高處,目睹著這場大雪。金色的牧場消失了,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雪原。西風吹雪,一再埋沒獸跡和鳥羽,一再埋沒雪原行旅者倉皇的腳印。雪原行旅,其實是遠人之流放。命運的風雪中,是誰把你流放在這荒涼的人世上?舉首向上或者俯身向下,向上和向下是同一條路,但上下都不平坦。上下都不平坦,可你還要走上好多好多年。好多好多年以後,青春的山和海逐漸拉平,生命中愛與恨的情感逐漸平淡,那時候,或許你才會發現,隻有死亡的過程上下都很平坦。就如此刻,你在高處,連粗重的呼吸也不平坦。

你隻是關注著,大雪的日子,草原上一個康巴人居住的村莊,到底有什麼發生或者到底有什麼最終不會發生。你看,大雪中,犛牛和羊群擠在一起,用相互的體溫取暖;老人們躲入寺院,晝夜誦經;女人們在廚房裏打著酥油;兒童們趴在羊毛氈上寫著作業;一座建設中的房子停止了施工。

在這深入的草原,如果你孤獨,你將永遠孤獨。如果你沒有房子,

你也不必建造,一頂黑色的帳篷,就足以攜帶著你以及你的家人,從東到西,從春天到冬天,仿若遷徙的鳥打開或收攏翅膀,就足以翻越南極和北極,雪原和大洋,在海拔和緯度的地理學中,成就自由的飛翔。

魚,依源而行,因而魚自由;鳥,執命向西,因而鳥自由;那名叫察絨的草原老獵人,依靠粗糙的生活,喂馬劈柴,周遊世界,因而察絨自由。

許多年過去了,獵人察絨追逐著四季的風和野獸的足跡,走遍了草原的角角落落。他是草原的褶皺裏一粒沉默的種子,榮了又枯,枯了又榮。

某個獸皮一樣繽紛的夏日黃昏,照亮了獵人察絨的眼睛,他決定在戈麥高地上定居下來,因為格桑喇嘛捎話給他說:“明年五月格桑梅朵盛開的時候,就是察絨大喜的日子。”

獵人察絨要修建一所能夠舉行盛大婚禮的小木樓。他要把紮西青措將要居住的新房裝飾成小小的宮殿。他要把多年積攢的豹皮和鹿頭掛上牆壁,以便情人的眼睛感到愉悅。水,抱椽而流,有了建築、手藝、居留和繁衍。人,依源而行,有了愛情。一所房子將要在草原上落成。用於建築的木材來自金沙江上遊,那裏有一片茂密的森林。獵人察絨去那片森林裏伐木。針葉林在那個迷人的秋天散發著一陣陣酒樣的清香,樹林裏吃草的馬兒被這酒樣的清香醉得東倒西歪。在那個秋天行將結束的時候,木材被紮成排子,獵人察絨和眾親戚中趕來幫忙的男人,駕馭著木排,在金沙江洶湧的浪花上,順流而下,仿佛馭馬狂奔的刀鋒戰士,衝入亂陣。不斷有人落入激流,不斷有人的皮膚或骨頭被水中的石頭擊中,不斷有人死去。水葬的儀式在逆風呼嘯的江麵上舉行,慘烈,而且血灑一樣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