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一隻草原孤狼,佇立山岡,默默注目著這一切。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幕幕場景,把你引向人類始祖斫木築居的時代。從一所小木屋開始,世界上逐漸出現了村莊、集鎮和城市。從而文明誕生。從一所小木屋開始,草原上那名叫察絨的男人,重演了人類曆史最開端的那個序幕,從遊獵到定居,他即將進入另外一種生活。除了你,一個逃離城市的自然主義詩人,再不會有人知曉,在這深入的草原,一個名叫察絨的男人以怎樣的熱情來建築一所小小的木屋。順流而下的木材抵達戈麥高地的山麓。早有女人趕了犛牛在岸邊等候。一根繩索,兩根圓木,繩索搭上牛背,束縛著圓木左右兩邊貼著牛腹。一群犛牛就這樣拖著沉重的圓木上山。陡峭的山路上,犛牛低聲吼叫著,顫抖著肌腱援山而上。翻越峭壁的時候,相互擁擠的犛牛陣中,瘦弱的犛牛滾落懸崖,沉沉墜入崖下的山澗。接下來好幾天的時間,人們驅趕著犛牛反複上山下山,把木材和石頭馱上築屋的山坡。甚至在很多時候,女人和孩子也要背著沉重的石頭,在陡峭的山路上艱難攀緣。陡峭的山路上,一種更加陡峭的生活,日日裸裎生與死的角獵。
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一群藏族男女打阿嘎土的歌聲洪亮如鍾。一群打阿嘎土的藏族男女以舞蹈之姿,建築著小小的木屋、石頭圍牆、馬廄、牛欄和羊圈。你看見察絨的笑容無比燦爛。大雪下了整整一個月。小木屋幾乎要被雪埋住了。獵人察絨在齊腰深的雪裏爬上念冬神山,跪在格桑喇嘛苦修的洞窟前。“格桑喇嘛呀,求你用咒語止住這場大雪吧。”獵人察絨請求說,“雪災已經把牛羊凍死了,再這樣下去,人也會凍死的。”你在高處,看見幾個男人披裹一身的酒氣在風雪中艱難地向著遠方的草原走去。遠方的草原上,高聳入雲的瑪尼堆旁邊,他們要在一塊塊石頭上鐫刻下細密的經文和彩色的六字真言,用以祈禱雪災消散和亡靈轉生。大雪的日子,這些男人傾心於這神秘的儀式,用他們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撫摩岩石,讓那些藏文字母一個個從那堅硬的石頭上突兀而生。你曾說:一首歌頌君王的詩歌誕生於藏羚羊的皮毛,但一個肮髒的孩子隻能誕生於粗糙的草原。就像一束智慧,隻能誕生於簡單的書寫和言談。再如這虔誠的祈禱,隻能誕生於風雪的岩石和那吉祥的瑪尼。瑪尼堆上,多少亡靈奔赴在往生的路上,多少有情眾生正在日日輪回。哦,瑪尼堆,又是多少代人永不止息的一段念想?
仁青巴燈帶著兩位僧人守著瑪尼堆念經,男人們垂手站在僧人的身後,跟著僧人一起念經。念完經,人們行動起來,把一塊塊沉重的瑪尼石搬上瑪尼堆。就在那時,獵人察絨牽著他的棗紅馬從風雪中走來。他站在瑪尼堆前,用馬鞭指著念冬神山的山頂說:
“看呐,格桑喇嘛!”
所有的人都遙望著念冬神山,隻見一襲絳紅色的袈裟在神山頂上如旗幟般招展。那是格桑喇嘛在念咒。很快,雪停了。烏雲疾速散去。湛藍的天空因為夕陽的渲染變成了堇色。高聳入雲的瑪尼堆上升起了一道壯麗的彩虹。
許多年前,獵人察絨還是個十二歲的少年,他的阿爸帶他走進了印南寺絳紅色的庭院。在眾喇嘛的誦經聲中,午後斜陽從天井投下一縷如夢如幻的光線,籠罩著這怯怯的少年。仁波切剃去了他一頭蓬鬆的卷發。和他同一天剃去頭發的是一個名叫格桑的男孩。格桑和他同齡。少年看見縷縷青絲如受傷的蝴蝶,紛紛在那道迷離的光線中委棄於塵,突然恍惚起來。此後,青燈古卷陪伴著,察絨和格桑一起,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蹉跎的時光撫摩著草原上那些遊牧的少年,而察絨和格桑卻已把一卷又一卷佛經誦念成歌。草原上那些吊兒郎當的遊牧少年追逐著女人,而察絨和格桑一如既往,在法號吹鳴的經堂裏跏趺而坐,口誦經言。前來禮佛的牧民都說,聰明勤奮的察絨和格桑有望成為學識淵博的仁波切。二十歲那年春天,為求學問的精進和修為的高深,格桑決心棄絕塵世,閉關麵壁。他希望察絨跟他一起,去念冬神山的那座洞窟裏修行。
印南寺曆代高僧都曾在那座洞窟裏長年苦修,最終獲得無上正覺。察絨一想到長年累月與世隔絕,在洞窟裏忍受孤獨寂寞,便頓然生畏。那天,他凝望著格桑絳紅色的袈裟飄上山頂,進入洞窟,心中悵然若失。意誌頑強的格桑堅持了下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遠離塵囂的洞窟裏,刻苦修行。去年秋天,仁青巴燈來到洞窟前。洞窟位於一塊巨大的山岩下,茂密的灌木封住了洞口。“進來吧,孩子。”洞窟裏傳來一個洪鍾般的聲音,“四十五年來,你是第一個給我送水的喇嘛。”仁青巴燈撥開亂草,開辟出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他彎腰爬過狹窄的洞口。洞窟裏漆黑一團。冷颼颼的空氣吹得他頭皮發麻。他點燃了一支蠟燭。蠟燭的光暈逐漸散漫開來,整個洞窟如神話一般顯現。洞內比較寬敞,站直了身子,仁青巴燈的頭就能頂著岩石。一位苦修者神情安詳,赤足盤坐在氆氌上,他身上的袈裟破爛不堪。他那垂落在地麵的長發虯結如古老的樹根,他那深邃而柔和的眼神宛如水波不興的海子。洞窟裏,時間靜若止水。仁青巴燈跪在苦修者麵前。
“起來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