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洪鍾般的嗓音有種攝人心魄的力量。“阿公格桑,我給你帶了一皮袋清水,一包大米。”“好啊,孩子。清水我要,大米嘛,你就背回去吧。”“阿公格桑,你現在還是每天隻吃七粒米嗎?”“是的。等你修行到一定次第,你也會這樣的。”
仁青巴燈五體著地,磕了三個等身長頭,然後從背包裏取出一件新
袈裟,雙手捧著獻給格桑喇嘛。“這是察絨老爹給你的。”他說。“喔,察絨啊……你告訴他,明年五月,格桑梅朵盛開的時候,就是
他大喜的日子。”仁青巴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獵人察絨。獵人察絨像平常一樣,用舌頭舔了舔上嘴唇的胡髭,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四十五年前的夏天,野花開遍了草原。人們歡聚一處,共度宗教的節日。一頂頂白色的帳篷,遠遠望去,就像夏日雨後草叢裏冒出的蘑菇。沉浸在節日中的人們,忘情地歌舞,誰也沒有注意到跳鍋莊的隊伍中紮西青措何時離開了歡樂的人群,甚至連那些因為遲到而打馬匆匆走過一頂頂帳篷的人,也沒有注意到紮西青措的帳篷裏發生了什麼。黃昏的時候,一陣暴雨前的狂風,掠過馬鬃,掀翻了一頂頂帳篷。人們看見:倒塌的一頂帳篷下,赤身裸體的紮西青措和僧人察絨緊緊地摟抱在一起。第二天,察絨脫下絳紅色的袈裟,換上黑色的袍子,騎馬來到戈麥高地,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
鷹鳴秋空,馬嘶荒陂,這是萬物回歸靈魂如故的隱居之地。在這信仰薩迦派藏傳佛教的戈麥高地上,繁複的宗教儀軌,是人神溝通的途徑。通過這神秘的儀軌,人們得以進入古老的信仰,與千百年前文麵裸體的祖先和超凡入聖的先哲以及佛陀菩薩達致精神的溝通。這是一種奧義,對佛教徒來說,奧義是涅槃、金剛亥母、如來心、空、光明和一心。長期以來,人們相信那些西藏的奧義修持者——喇嘛——個個身心俱潔。通過長期的奧義修持,包括皈依、灌頂、受戒、朝聖、誦經、瑜伽、閉關等形式,獲致無上證悟和圓滿次第。在西藏的經典和傳說中,記載了許多懸崖之下的石窟或江河之濱的木屋中苦修者的奇跡。據說,通過經年累月的隱居修行,無數大成就者,由此心懷菩提,修成圓滿次第,即身成佛。
而有的則滿腹經綸,大徹大悟,口吐蓮花,重返人世,普度眾生。印南寺年輕的喇嘛仁青巴燈是一位密宗奧義的修持著,十一歲那年被認證為瓊排熱潔喇嘛的轉世。十三歲那年,索南堪布對他說:“孩子,背上糌粑和經卷,跟著我,我要把你帶到山洞裏去,印南寺的曆代喇嘛都要在那裏閉關修行。”仁青巴燈跟著索南堪布,爬上山坡,穿過鬆林,來到一個古老的山洞前。洞裏有酥油燈、卡墊和矮腳桌。索南堪布說:“孩子,你必須一個人在這裏閉關九個月。如果晚上感到害怕,你就大聲念經。過一段時間,我會來看你。”仁青巴燈默默地看著索南堪布離去。他關上木柵門,打開經卷。在念冬神山的石窟裏,仁青巴燈閉關到了第三個月,索南堪布告訴他一個噩耗:他的母親因病去世了。母親的喪事中斷了仁青巴燈的閉關修行。
在一個紅雲垂布的黃昏,你和仁青巴燈坐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望河。河聲漸杳,鳴禽曠遠,惟有你和仁青巴燈的對話絲絲入耳。
“你一個人在山洞裏,害怕嗎?”
“哎呀,怕極啦。天一黑,狼就叫。我沒法入靜。羊皮紙經書攤在眼前,我集中注意力,開始念經。隻有大聲念經,才能趕走恐懼。漸漸的,恐懼消逝了,我的心中被狂喜充盈。世界逐漸澄明。我變成了一條魚。”
密宗規定,閉關之人在此期間,不能見人,見人謂之漏禪;也不能被人所見,被人所見謂之破禪。在漫長的九個月時間裏,那些光臨石窟的狗熊、狼群和蛇,便成了仁青巴燈的夥伴。
“那時候,你難道不知道,離你閉關的山洞不遠,就是格桑喇嘛苦修的洞窟?”
“索南堪布沒有告訴我。”
十九歲那年,索南堪布再次帶他來到山洞。仁青巴燈再度閉關。修行到第九個月的時候,有一天,他在洞外散步,一頭狗熊從樹林裏躥了出來,撲向仁青巴燈,撕掉了他肩膀上的一塊肉。他急忙逃進山洞。鮮血把他紅色的袈裟染成了黑色。仁青巴燈疼痛難忍,又不敢出來,隻好靜坐誦經,進入空的狀態,以忘卻肉體的疼痛。一個月後,上山送糌粑的索南堪布看見他肩上的傷疤,才把他帶回寺院。
“娘乃節”,即漢人所謂的閉齋節,二十歲的喇嘛江永才讓領著十一位僧侶,來到戈麥高地。十月,戈麥高地上聚族而居的日子,向天祈禱的日子,內心素樸的日子,大地安詳的日子。一種祈禱的儀軌,被盛大地舉行。教室被改成了經堂。經堂內,繪有度母、金剛和護法神的唐卡掛滿了牆壁。“仁青巴燈為什麼沒有來?”她問江永才讓。“仁青巴燈嘛……”江永才讓詭秘地笑了笑說,“你還是去問三郎瑙乳吧。”“仁青巴燈為什麼沒有來?”她問三郎瑙乳。“仁青巴燈嘛……”三郎瑙乳沉吟了一會兒說,“他破了色戒,已經不是喇嘛了,我們再也不信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