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手握鏵犁的祖父赤腳走過第一道犁溝。接下來是母親,手心裏攥著一把麥種,抖動臂腕,把種子均勻成一條線,撒落在犁溝裏。後麵是父親,胸前掛著一個沉重的木鬥,木鬥裏盛著糞土,他用一把木勺,把糞土一勺勺撒入犁溝,將那些種子覆蓋。鏵犁翻起的土地上,土坷垃隨處散布。你和祖母揮動著木杵,將一顆顆土坷垃敲碎。太陽在頭頂,像一隻短腿的大甲蟲,緩慢地移動著。牛的步伐逐漸遲緩。牛的粗重的喘息,使這田野上的空氣變得凝重起來。父親和母親的臉上掛滿了汗珠。你握著木杵的手掌上血泡一個個破裂,流淌著膿血。
勞動變成了苦役。
一塊地終於被種子填滿,你們得轉向另一塊土地。你們從一塊土地到另一塊土地,很多時候,就是從一個山頭爬向另一個山頭。你們疲倦的身體帶著種子,負重走向陡峭的山坡。趁著春天的第一場雨水,你們要把種子植入土地。在大西北,三月以後,是接連幾個月的旱季。如果沒有一層濕潤的土層,種子在地下將無法存活。三月過後,人們開始焦慮地期盼著雨水。東山頭上的方神廟,擠滿了祈雨的村民。到了五月,如果天空依舊幹燥如不懷胎的女人,神職人員就會召集各個村莊的頭人,商量舉行大型的祭祀。
一場盛大的祭神儀式開始了。方神被四個青壯年小夥子用一頂轎子抬著,從東山頂上的廟裏出來。你目睹了一尊木雕之神的麵目,其形狀與古裝戲裏的人物沒有區別——峨冠,長髯,一襲寬大的袍袖罩著幹癟的身軀。此前,關於方神的塑造,人們口頭交換了種種傳聞。你聽說方神的內髒各由一種動物代替,心為鴿,肺為鴉,肝為蛙,腸為蛇。並且,鴿、鴉、蛙、蛇,不是隨便逮住就裝進方神的肚子裏。它們必須是經過祈禱,獲得方神以卜卦形式暗示了方位和時辰的動物。
盛大的祭神儀式需要進行整整一天。一條沿著神跡逶迤而行的道路,被人的隊伍連向十五裏之外的另一個山頭。一件件樂器在勞動者粗糲的手中,破空長鳴,聲聲幽邃如在遠古。一頭羊,在淒婉的啼叫中獲得了神的認領。一把刀子取出了熱血和溫暖的肉體。犧牲的場麵如此肅穆、莊嚴。人人想著天空中的雨水和土地中的麥子。
羊、雨水和麥子,這本無關聯的事物,就在這古老神秘的儀式裏獲得了一致。羊、雨水和麥子,古漢語中最具詞根意義的三個詞,在回歸生存本身的價值中,消解了對立和矛盾,成就了生活的意義和祭祀之美。
終於,有了雨水。夜晚的積雨雲傾瀉著滂沱大雨。孩子們裸身在雨中奔跑,呼喊。大人們把一張張愁苦的臉伸進雨中,呼念著誦神的咒語。麥子拔節的聲音響徹田野。
接下來的日子,你要跟著祖父到麥地裏施肥、鋤莠草,一遍接著一遍,像嗬護著一個嬰兒。但一場冰雹像侵略者的鐵蹄,突然掃蕩了村莊。村莊啞默。不知誰家女人一聲尖利的哭喊,撕碎了暴雨後的寂靜。人們在雨後的黑夜裏湧出村莊,查看冰雹襲擊之後幸存的麥子。你的眼裏含著淚水。冰雹掃蕩了東山。東山上一片荒涼。麥子像死亡的戰士,倒伏一地。隻有西山幸免於難,留下了成長中的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