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麥芒被陽光曬成了金黃色。西山上仿佛鋪著一層厚厚的黃金。庭院裏,鐮刀霍霍,刀刃被磨得鋒利無比。你隨著大人衝上山坡,在麥海裏拾取一年的糧食。七月的太陽每一束光線都是砸向大地的火焰。你們被烤炙。雨雲在遙遠的天邊堆積,暗黑的雲團隱藏著冰雹的子彈。你們必須和不可預測的冰雹競賽,必須搶在冰雹降臨之前,把地裏的麥子收回糧倉。你們揮汗如雨,不舍晝夜,許多老人就是在這個季節不堪勞動的重負而死於麥地的。
你們在打麥場上手捧飽滿的麥粒,許多人的眼睛裏飽含著熱淚。你在十七歲的一首詩中寫到過麥子。
平凡的麥子,卑賤的麥子,無聲無淚無怨無悔的麥子,你哭一聲吧,讓省察苦難的少年俯耳聆聽。聆聽你的孤獨你的寂寞,聆聽你靈魂深處默默的歌。麥子,你的一生就是我的一生,固守一方瘠薄,卻像純粹的詩歌一樣永遠純粹,千古如斯。
篝火如銅馬如鐵。你冷。你衰弱。躺在牆壁下的草墊上,你眼神迷離。那些牧民卻一個個精神抖擻。每一年,他們都要過一次“娘乃節”。他們,不僅僅是那些男人,還有那些女人和兒童,不知疲倦地歌唱,誦經,跪拜。那時候,在你眼前飄動的,是一張張高原人的麵孔,紅銅之上的紅銅,是火焰般燃燒的健美皮膚,是獸皮一樣質感粗糲的皮膚。你掙紮著加入到這祈祝的人群中,模仿根敦群培的祈禱詞,在心中一遍遍祈禱:
願我的親友以及我的仇人們幸福。與我共度肉體之歡者,願你們循著快樂之途前進,直到抵達法身極樂的境域。
願一切卑微眾生,在這寬闊地球上,獲致真實的自由,免於殘酷的法律導致的囹圄之災。願一切眾生離苦得樂。願季節豐收世界和平。每次祈禱,你都會有一種感動充盈心間。好幾次,你都想流下淚來。親人和朋友以及你愛過的姑娘那一張張麵孔蒙太奇般閃現。太陽之西,月亮之東,幽藍的雪山反射出神性的光芒。夜降臨。一排酥油燈盞把金子的光輝撒滿土地。土地闃寂,仿如鴻蒙太初。宗教儀軌結束之後的那天清晨,侍奉的僧人端來糖水和糌粑糊糊。
你熱淚盈眶,忍著口腔潰瘍,默默地喝完。那一刻,你又一次明白了糧食的意義。你知道,真正的宗教關注基本的生活,而且教給人們重新認識和體驗平常生活中司空見慣而又最易忽略的部分,並從中體會出存在的真意。藏語中,“仁波切”意為“珍寶”,所以藏族人把喇嘛、聖者稱為“仁波切”,但同時也把食物稱作“仁波切”,比如“食物”,藏語叫“薩瑪”,人們經常會說:薩瑪仁波切。食物跟喇嘛與聖者一樣,都是“仁波切”。吃了一點食物,感覺到一絲氣力緩緩注入,你便強撐著虛弱的身體走進陽光,像個大病初愈的人。但同時又如一個新生兒,心靈的皮膚如此細嫩,能夠聽見陽光正在滲入的聲音,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風在臉上的吹拂像春之女神撫摸著一枚葉片的經脈。手捧米飯的仁青巴燈和江永才讓跟隨著你,也站在陽光中,神情肅穆。你想,此刻,他倆和你一樣,體會到了宗教的真諦。
很快,喇嘛回寺,人群散盡,野雲孤飛,去留無跡,草原複歸了往日的寧靜。你在校園外的山坡上一直坐等夜色降臨。你這三十歲的草原浪人孤獨裹身,雙手空空,惟心靈純淨,澄澈如湖,映照著雪域星月。磅礴的星河下,有誰會看見你,角獸一樣,獨踞在岩石上,仰首獨領這午夜神示的詩篇和隱約傳播的梵音。時間使生命彎曲,但孤獨卻給生命鍍了金屬的光芒和質地。夜未央,霜露冷,青燈照壁人徘徊。如此良宵,人生能有幾回?且讓你靜臥草原。且讓你悲歌嘯吟。且讓你血淚流盡。且讓你如六翼天使,愛遍這肮髒而豔美的人類。夜色迷蒙。你傾訴。你反複。你喃喃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