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仁青巴燈,你別再傻了,‘駱駝魚’不會來找你的。”
“怎麼會呢,她說要帶我去北京的。你在北京見過她嗎?她還好嗎?我每天晚上臨睡前都要為她誦經,為她祈禱。我很孤獨。自從她走了以後,人們都說我是個壞喇嘛。鐵棒喇嘛把我趕出了寺院。我無家可歸。很小的時候,我阿媽就死了。今年,我阿爸又死了。一直收養我的索南堪布也死了。亞嘎老師說我可以跟他一起生活,可連他也死了。我是個孤兒……‘駱駝魚’不會不管我。她是個好人。”
“你和亞嘎老師一起生活過?”
“是啊。那時候,我常常問亞嘎老師,‘駱駝魚’會不會來找我,亞嘎老師和你一樣對我說:‘駱駝魚’不會來找你的,她那種女人,誰都會拋棄,紮西尼瑪不就被她拋棄了嗎?為什麼女人都這麼狠心呢?‘駱駝魚’在的時候,我喜歡一個叫央金拉姆的姑娘。我和她青梅竹馬。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每天都和央金拉姆一起去上學,一起做遊戲。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夢想著長大後娶央金拉姆做我的妻子。有一天,我問駱駝魚:央金拉姆會不會來找我?‘駱駝魚’說:她不會來找你的。”
“央金拉姆現在在哪裏?”
“她在北京上大學。我十一歲那年,許多喇嘛湧進我家的院子。一位老喇嘛把一件紅袈裟披在我的身上。阿爸突然跪在我麵前對我說:孩子,你是喇嘛,必須到印南寺學習佛法。現在,請你為我摩頂。老喇嘛教我把右手按在阿爸的頭上。鄰居們都跑到我家裏來,請求我給他們摩頂。央金拉姆也來了。我走過去跟她告別。她拉著我的手,掉下了眼淚。我記得很清楚,她的眼淚就掛在那件嶄新的紅袈裟上。央金拉姆對我說:你去吧,等我長大了,我就來找你。”
“你們以後還見過麵嗎?”
“她去北京上大學前,我們見過一麵。”“你們談到過未來嗎?”“我說,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因為我是喇嘛。”“她怎麼說?”“她說:其實你根本不需要顧忌這些。你要明白,在你沒有辨別能
力的時候就被認成喇嘛,從而讓你過上了禁欲主義的僧侶生活,這本來就違背了人性自由的原則。現在,你年滿十八歲,達到了法定的成人年齡,你完全有權利重新選擇自己的人生。”
“她很開明。那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我不知道違背信仰會受到什麼懲罰,但我態度很堅決。我對她說:等你大學畢業,我就還俗。”“她也像你一樣堅決嗎?”“是的。她說,等她大學畢業了,就回來和我結婚。每次想她的時
候,我就跑到德格縣城,給她打電話。第一年,我們每周通一次電話。第二年,我們每個月通一次電話。第三年,我每次把電話打到她宿舍,總有人說她不在。‘駱駝魚’對我說:你別再等她了,她不會和你在一起的。你還是和我在一起吧。”
“唉,你真傻。‘駱駝魚’不會來找你的。她不是也拋棄過紮西尼
瑪嗎?”“那我還是去找格桑喇嘛好了,他會收留我的。”“你是說,你要跟他在洞窟裏苦修?”“是的。我要離開這個滿是謊言的世界。”“有人的世界就有謊言。”“在苦修者的世界裏是沒有謊言的。”
九月的那場雪過後,秋風如印象派大師手中飽含激情的畫筆,把戈麥高地臨江山麓上那片鬱鬱蔥蔥的灌木林染成一片火焰的紅色,那片火焰向高山牧場蔓延而來,逐漸轉向金黃,似乎有一雙煉金術士的手把熔化了的黃金潑向大地。金色的戈麥高地仿若一座漂浮在海洋上的黃金島。黃金島上,居住著貧窮的人們和她這樣一個孤獨的草原老師。她覺得自己逐漸變得和他一樣,孤傲,倔強,厭世,而又心懷悲憫。她開始和他一樣,關注著那些貧窮的人們。那些貧窮的人們啊,她日漸熟稔。她熟悉他們的自私、狡黠和愚昧,也同樣熟悉他們的本真、善良和快樂。她像熟悉人類一樣熟悉戈麥高地上的遊牧民。
你突然收到阿爸丹珠捎來的口信,說一個藏族姑娘要從拉薩來看你。她馬上就要上路了,一輛順風車先把她帶到昌都,然後她再搭乘班車到江達。你聽到這個口信,幾乎要瘋了。呀啦索——那是銀器和刀具斑斕而成的下午。拉薩八廓街。那是純淨之人的一聲歎噓。當你披戴著印度紗麗出現,日晷和沙漏便陷入一場古老的睡眠。哦,卓瑪,這個消失了很久的女人終於出現了。沉入水底的魚。你坐等這風雪中掩麵如謎的吐蕃特女子。你嫉妒過她手腕上如蛇纏繞的銀鐲和她的尼泊爾貼身內衣。永遠追隨她是幸福的事情。一定有更加嘹亮的擁抱和更加光明的熱吻持續到終老,到死去,到死去以後的傳說。而你是個痼疾纏繞的浪人。啊,我的卓瑪,我內心空曠,因為你的離去,我鏽跡纏身。我渴念的心向你訴說:是的,我就是那個為了你才愛的男人,盡管你曾經背叛過我們的愛情。從拉薩出發,江孜,工布江達,林芝,波密,八宿,昌都,江達,德格,她很快就會到來,像天鵝飛過西藏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