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一個清冷的早晨,騎馬到達德格縣城,然後在翌日的晨曦中搭
乘長途班車,從德格出發,趕往江達。你穿著藏袍,胡子拉碴,頭發披在肩上,像個流浪的吐蕃特民歌手。
車到江達,已是黃昏。你訂好賓館房間,就來到長途汽車站。頭紮紅纓穗的康巴人像博爾赫斯①小說中寫到的玫瑰色街角的漢子,眼神陰鷙,手裏玩弄著刀子。燒酒,音樂,女人,漫不經心的一句粗話……這一切都讓你心醉神迷。你在街頭悠閑地溜達著。車站窗戶的燈一會兒熄滅,過一會兒又亮起來。停車場上塵土飛揚。一群流浪狗在塵土中展開追逐異性的戰爭。一輛又一輛班車從街道的另一頭駛來,卸下滿麵風塵的旅人。你看見一個身穿羽絨服牛仔褲脖子上圍著鮮豔羊毛巾的女人從一輛班車上走下來,她那染成栗色的濃密卷發在風中翻卷,遮住了那雙迷人的眼睛。你迎上去。你的胸懷敞開著。那女人撲過來,倒進你的懷裏。你吻著她的頭發,苦扁桃的氣息令你如癡如醉。那是最為幸福的時刻。她嬌小的身體顫抖著。她在隱秘地啜泣。哦,這水中的魚。
你摟著她的腰身,讓她揚起臉來。你凝視著這夢中一再浮現的臉龐,心潮澎湃。她的鼻翼上釘著一粒金子,宛如印度女子,這種神秘的裝飾藝術令她的臉充滿高貴與優雅。但下嘴唇釘上去的一枚銀質螺絲釘,卻破壞了她整張臉的氛圍,使這張臉顯得不倫不類。原本純淨的一張臉,拚湊了完全不同的象征符號,充滿了矛盾、對立和低級品味。多麼陌生的一張臉!這是我在拉薩用雙手托著舉向明月的那張臉嗎?這是我曾親吻過無數遍的那張臉嗎?卓瑪的目光在你的眼睛裏搜尋著,找到了詫異與懷疑。她羞赧地低下頭。這低頭的動作還原了你曾愛過的那個藏族女人熟悉的形象。你熱愛這種形象。但你的心中卻無限悲涼。你預
①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阿根廷詩人、小說家兼翻譯家。
感到,卓瑪正在離你遠去,一顆曾經與你心心相印的靈魂正在離你遠去。“我還是喜歡拉薩。”她用一種倦怠的聲音說。“離開了那個美國佬?”你問道。“我無法適應美國的生活。況且,那個美國人跟我父親的年齡差不多。”“紮巴多吉跳進了太平洋,你知道嗎?”“聽說了。我很難過。”“你在拉薩做什麼?”“有個叫安召尼的美國人,在拉薩開了一家酒店,他聘我做酒店經理。”“是聘你還是追求你?”“安召尼向我求婚,但我沒有答應。北京路上開服裝店的老板娘對我說:‘卓瑪,我好羨慕你啊,安召尼好有錢,他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整個拉薩城裏的女人,看著你都眼紅。’可我並不愛他。雖然他對我說,這個世界上除了他,沒有第二個男人會那樣愛我。”“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男人會像我這樣愛你。有錢的男人都會這麼對你說。紮巴多吉也這樣說過吧?”“隻有你沒有這樣說過,但我知道,隻有你最愛我。”“以前,我最愛你,可是現在,也許未必。”“為什麼?”“你在我心頭上插了一把刀。”在賓館房間那潔白的被窩裏,她緊緊地抱著你。她像一匹牝馬撫愛馬駒一般吻著你的頭發。夜未央。你拉開窗簾,看見一輪圓月掛在天上。圓月在天上,顯出一副孤獨的模樣。你突然覺得那月亮和你一樣。
你的情人就在身旁,但你卻覺得她非常陌生,非常遙遠。她氫氣球一樣飄起來,飄向灰蒙蒙的天空。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你吃力地奔跑著,追逐著,數次跌倒在地。你伸出雙手,想要抓住那隻氫氣球,但你抓住的,卻是冰涼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