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卷五 (2)(1 / 3)

她躺在床上,膝蓋上放著厚厚的稿紙,鋼筆在紙上寫下長而感傷的文字。那是一封寫給另一個世界的信。也許他正走在轉生的路上。她像個在趕赴約會的路上遲到的女人那樣,抱怨著自己。在本該是她出現於他身邊的時候,別的女人卻捷足先登。因此,她難免流露出一絲絲的妒忌。她妒忌卓瑪,妒忌那個女登山愛好者。這兩個女人與其說享受了他的愛情,不如說占有了她的愛情,剝奪了她的愛情。她懊悔。信箋在火苗上燃燒。一粒粒文字變成藍色的火苗,撲向冥冥中趕路的那個旅人。

她徒步翻越了念冬神山,走了七個多小時,才到達縣城。疲憊、饑餓使她在最後一段山路上幾乎癱軟不起。礫石遍布的陡峭山路,讓她的雙腳疼得不想再挪動哪怕是最小的一步。她躺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被汗水浸濕的後背貼著冰涼的苔蘚,眼望虛空。潔白的雲朵悠然飄蕩,像眾天使寫下的超現實主義詩歌。燦爛的陽光斜斜地投射過來,抵擋著一陣寒風的勁吹。山下的色曲河濤聲遠播。哦,流水無弦萬古琴。側過頭,白雪覆蓋的山坡上鋪展著黑色的灌木林。哦,青山不墨千秋畫。而她饑餓的胃,氫氣球一樣飄起來。她闔上眼瞼,疲倦很快就使她進入了夢鄉。牧歸人的馬鈴聲將她驚醒。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重新上路。

她背著包,向縣城走去。騎著摩托車的藏民擦身而過,回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一瘸一拐的女人。珠寶商、騾馬販、行腳僧……各色人等,在街頭雲集。還有那操著西北口音的漢人,頭戴氈帽身穿袈裟,領著一個廣東口音的小女人,在街邊擺開珠寶銀器的攤子,招徠著生意。這是德格縣城最近以來最古怪的一對。菜市場上,一個無腿的殘疾人在寒風中裸露著上身。他匍匐在地,額頭不斷觸碰著路麵,已經能看見一層老繭在他的額頭上結成了硬塊。一個漢人,在用蹩腳的藏語念著六字真言,那六字真言從他嘴裏說出來,有一種極其古怪的發音,像薩滿教巫師的咒語。橋頭上,三個身著袈裟的年輕藏族男子,手中搖著法鈴,口中念念有詞,向路人行乞。熙來攘往的人們專注於行走、交談、跟商販討價還價,誰也不去理會那些行乞者,人們在經過那幾個行乞者時像躲避瘟疫一樣惟恐避之不及。一輛卡車開了過來,掀起漫天灰土湮沒了這悲慘世界的芸芸眾生。

她穿過塵土飛揚的大街,拐進郵局,把寫給朋友們的信件塞進郵筒裏。明天,這些信件就會像長了翅膀的鳥兒一樣飛向草原以外的城市。冬天深了,那草原上憑空遠眺的祈禱之人,一再雙手合什。她會祝福他們,她要把神祇啟示與她的幸福告訴給每一個人。

你跟妹妹通了電話。你的善解人意的好妹妹,在她那裏,你總能找到安慰。對於你的種種奇思妙想、種種怪誕的超出道德規範的行為,她總是有一顆寬容的心表示理解和支持。你的出走,使你跟父親的關係鬧得很僵。妹妹居中調停。父親變得愈來愈保守,喪失了年輕時開放、進取和理解新事物的心態。苦難的生活最終摧毀了一個當年的左翼青年和他的波西米亞精神。在追求人生自由和快樂的道路上,你的父親從中年以後就變得裹足不前。他早年流浪新疆的浪漫氣質逐漸消逝。

妹妹在電話裏說:

“哥,我發現你跟爸愈來愈像了。”

你知道那指的是年輕時代的父親,那個背起背包拋下父母妻子和兒女毅然走出大山去尋找別樣生活的男人。這需要勇氣,這樣才能與一種凡庸的現實決裂。你父親的婚姻不幸,他和你的母親沒有愛情。在他上初中的時候,祖父就強行給他定了這門親事。在他高中畢業的時候,你的祖父又強迫父親結婚。沒有愛情的婚姻,居然持續了一輩子,這就是中國人的人生,我們父母一代的人生。在持續一生的爭吵、扭打、仇恨和相互的辱罵中,我們的父母生兒育女,讓我們這些孩子從呱呱墜地的那天起,就無法享受家庭的溫暖、安全和愛。

你說過,你是個從一出生就沒有家的人。祖父是個凶暴的男人,在你母親懷著你的時候,他把她趕出了家門。他是你童年時代的夢魘。甚至在你成年以後,在你遠離了故鄉,與那座你曾經生活了二十年的村莊聯係愈來愈微弱的時候,那夢魘依舊緊緊地纏繞著你,像一個複仇的殺手,將你追蹤,設伏,趁你不備的時候突然從遙遠的記憶神經裏躥出來,緊緊攫住你的呼吸。這也是你很少回故鄉的原因。你害怕與他直接麵對。他不苟言笑的那張臉總是被烏雲般的惱怒籠罩著,陰森可怖。發怒時,他就像一座充滿了走獸的黑森林。他狂暴的咒罵如一場暴雨。你和祖母總是在這種時候,顫抖著身子躲在廚房裏。他的咒罵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