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夜來臨,村莊陷入寂靜,他仍舊在咒罵著,對祖母,對你,對他的仇人。他高亢嘹亮的咒罵傳遍了整個村莊,連狗的吠聲都被這淩厲的咒罵嚇得屏息了。他曾經趕走了你的父親和母親。在你隱約的兒時記憶裏,有一幅場景深刻如岩畫般印在你的腦海裏。村民擠滿了那小小的庭院,人們像是在觀看一場社戲。你的母親在他雨點般降落的棍棒下,翻滾在地。等你長大以後,你終於可以偷跑出那監獄般的小小庭院,探望母親。母親告訴你,你降生以後,你的祖父獲悉你母親生了一個男孩,就時刻覬覦著。他要把男孩據為己有。就在一個趕集的日子,母親抱著你逛街,他像一隻凶猛的獵豹,從人群裏躥出,將你母親打倒,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啼哭的你揚長而去。
在長達十年之久的時間裏,你的日常詞彙裏沒有阿媽這個詞。這個詞屬於別的孩子。他們呼喚著阿媽這個詞語,而你卻茫然無措地站在村口,一任單薄的衣衫被風吹打。阿媽,一個多麼抽象的詞語啊,那詞語與乳汁和哺育無關,與懷抱和親吻無關。但你喜歡這個詞語,它在發音時會在唇間滑過一絲甜蜜的向往。你曾經躲進草垛裏反複說出阿媽這個詞語,咀嚼著這個詞語帶給你的甜蜜想像,像牛在午間反芻胃裏的青草。在那小小的庭院裏是不允許這個詞語出現的。所以在大人們麵前,你不會說出阿媽這個詞語。這個詞語成了一個秘密,像是諾斯替教派的咒語或革命黨人的暗號。
你真是一個沒有家的人,從你十六歲離開黃土高原那溝壑中的小山村開始,就一直在流浪。全世界所有的城市,對你來講都是異鄉,沒有
親人,沒有一個固定的地址,一次次與愛情失之交臂。你真的習慣了這種流浪的生活,帶著書籍、相機、膠卷和穿舊的衣服,以及一顆日漸滄桑的心,隨遇而安,安貧若素。
父親在電話中說你是個沒有責任心的人。你沒有反駁。但是你曾經努力工作,供兩個妹妹大學畢業。你隻是想要自由、幸福和快樂。而自由、幸福和快樂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與物質無關。為了自由,你變得一無所有。你在電話裏安慰著父親。性格易於暴怒的父親在電話那頭經久地沉默。他是一個好人,你真的不想惹他生氣,但你們有著完全不同的價值觀,你們的心靈之間橫亙著巨大的溝壑。父親真的是老了。有時候你想,如果有一天,你也和父親一樣,固執,充滿偏見,抱殘守缺,那該是多麼悲哀啊。你對自己老年生活的構想是這樣的:六十歲以後,削發為僧,在西藏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寺院,研讀佛經。你的禪房外該有一塊菜地,一個花園。等你死了,年輕的僧人會堆起一堆木柴,讓你的肉體化為灰燼。然後,把這肉體之灰和木柴之燼撒在菜地和花園裏,成為花草下的一抔沃泥。
啊,讓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肮髒的網吧裏,塞滿了青少年,他們通宵不眠地玩著網絡遊戲。煙蒂扔得到處都是,汙濁的空氣讓人感到窒息。她找到一台電腦,剛剛坐下,旁邊的少年就遞給她一支香煙。她看了一眼這個少年,隻見他亂蓬蓬的頭發遮住了一張瘦削的臉。他那張髒兮兮的臉上,帶著戲謔和狂野的微笑。他一邊玩著遊戲,一邊對她說:
“你好,認識一下,我叫茨仁羅布,流浪漢,阿爸帶著一個女人跑了,阿媽去年死了,我就在德格打工,給飯館洗碗,或者去工地上背沙
子……我有錢,哪天請你喝酒。”
這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無拘無束,自由得一無所有,帶著一身的江湖氣,孤身闖蕩世界。長大後,他應該會成為一個人物,一個好漢,這從他天生豪爽的草莽之氣中可以預見到。一個典型的西部男人。此後,他肯定會學習怎樣使刀子,怎樣追女人,然後在仇人的追殺中一路逃亡,從德格到拉薩,沿途中不斷卷入風流韻事,而且用他豹子般旺盛的生殖力搞大一個個女人的肚子。當然,他也可能會成為一個惡棍,帶著共闖江湖的姘頭,永遠浪跡在西部。不過,現在,他應該是個能夠給她帶來快樂的流浪漢。她拒絕了他的香煙,但接受了他喝酒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