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愈大，大有把乾坤一統的架式，眼前綿綿密密的白，望出去不過兩尺遠，再遠，房角屋簷，都隻是個灰灰的影子，像畫紙上洇出來的。
蘇蘇手搭在嗆嗆肩上，深一腳淺一腳，那被踩踏了多少年的石板地，早被踩得光可鑒人，一個不留神，人便哧溜一下子滑出去。這讓蘇蘇夠煩地，地也滑，她的鞋也滑，尤其的舉步維艱。她這雙羊皮小靴子還是上個月在“十萬裏”買的，花樣頂時新，皮子雖然不名貴，可是樣子實在漂亮，雲頭嵌孔雀翎紋，黛青色，有厚重的光亮。據傳“十萬裏”的鞋子，最出名還屬它的結實，走十萬裏而不壞。然而到底也沒人證明，能買得起“十萬裏”鞋的，都掐著風度過活，一雙鞋穿上兩個月已要讓別人當笑話了，而有心去證明的人，又往往沒有錢買。
蘇蘇是個頂不信邪的人，按蘇家人的話說，她脾氣古怪。她也不去管別人說她，帶著嗆嗆去“十萬裏”挑了一雙繡鞋，塞在嗆嗆懷裏道：“這個，賞你的，你要好好穿，給我走十萬裏看看，我倒要瞧瞧它壞是不壞！”
嗆嗆當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到現在那雙鞋子也沒舍得穿，蘇蘇也不過一時心血來潮，過後便忘了。
人在有錢的時候，總是輕易地大方。
兩人終於停了下來，灰土色的高牆已在眼前了，左方窄窄的一道木門，鮮紅的漆，像半片女人染了鮮麗胭脂的嘴唇。
嗆嗆過去敲了三下，輕聲地，生怕人給聽了去：“小少爺，小姐來啦！”
門應聲開了一道細縫，逼出來一張白生生的臉，蘇蘇隻來得及看到那臉如一道白光般在門縫裏一閃而沒，隨之門便大開了，走出來一道纖瘦的身影，是個單薄的少年，過於單薄了，風吹即倒似地。他身上是薄薄的水青布衫子，臉像白蠟，有一種安靜的光彩，可是他的眼睛生得很不安份，光影繚亂，像藏著許多的秘密，等不及要找個人傾訴。
那傾訴的人來了。他急上前一步，抓住了蘇蘇的手：“蘇蘇！”
蘇蘇把眉一橫，狠狠踩了他一腳，一點兒不客氣，聽得對方悶悶一叫，看他想叫又不敢聲張的可憐樣子，她才收回了腳，很不輕意似地：“雪大，迷了眼睛了，我沒看到你腳，踩疼了沒有，踩疼了沒有？”
“不疼，不疼！”少年忙遮掩著自己的疼痛，做出歡喜的表情，“你好多天不來看我！”是撒嬌的口氣。
蘇蘇抽回手，撣了撣衣上的雪：“屋裏說吧，怪冷的！”
少年自然無不從的，在前麵引著路，三人便迤邐進了高牆後的小院，迎麵一株石榴樹，伸出了無數條枝椏，淩淩落落的葉子裏，托著幾個紅透了的石榴，卻是被雪埋了一半，白的白，紅的紅，別有一番可愛。
蘇蘇輕飄飄地瞄了一眼：“這倒算是奇景了。”
“蘇蘇可要吃麼？”少年掉過臉來看她，眼睛裏的光有噬人心魂的力量，“我本是特意為你留的，不想竟下起雪來了，怕這石榴經不得雪，要敢緊摘下來！”說著便向東廂那間小屋子喊，“奶娘，趕緊把石榴摘了吧！”
東廂屋門“吱扭”一聲開了，走出個灰衣灰褲的小腳老太太，滿臉的苦大愁深，一壁點頭一壁應聲道：“好好，我這就摘了它！”
蘇蘇蹙了蹙眉，推了傻呆呆地嗆嗆一把：“奶娘年紀大了，摔了可了不得，你去幫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