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端淑(二)(2 / 2)

如懿忙欠身,恭順道:“皇額娘暢所欲言,兒臣洗耳恭聽。”

太後重重放下手中的荔枝漿,沉聲道:“大清開國以來,從無公主喪夫再嫁之事。若不幸喪偶,或獨居公主府,或回宮安養,再嫁之事聞所未聞,更遑論要嫁與自己的殺夫仇人!皇帝為公主兄長,不憐妹妹遠嫁蒙古之苦,還要商議她亡夫之事,有何可議?派兵平定準噶爾,殺達瓦齊,迎回端淑安養宮中便是!”

如懿端然含笑道:“皇額娘說得在理。皇上心中哪有不眷顧端淑長公主的,自幼一起長大,情分固然不同,何況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她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長的雋永,“且皇額娘有心如此,皇上是您親子,母子連心,又怎會不聽皇額娘的話?”

隻一語,便是挑破了種種無奈。太後縱然位極天下群女之首,但皇帝實際並非她親生,許多事她雖有意,又能奈何?

太後語塞的片刻,柔淑長公主溫聲細語道:“兒臣記得皇兄東巡齊魯也好,巡幸江南也好,但凡過孔廟,必親自行禮,異常鄭重。皇嫂說是麼?”未等如懿反應過來,柔淑再度寧和微笑,“可見孔孟禮儀,已深入皇兄之心,大約不是做個樣子給人瞧瞧的吧。既然如此,皇兄又遣親妹再嫁,又是嫁與殺夫仇人。若為天下知,豈不令人嗤笑我大清國君行事做作,表裏不一?”

同在宮中多年,柔淑長公主給她的印象一直如她的封號一般,溫柔婉約,寧靜如璧。便是嫁為人妻之後,亦從不自恃太後親女的身份而盛氣淩人,仿佛一枝臨水照花的柔弱迎春,有潔淨的姿態和婉順的弧度。而記憶中的端淑,卻是傲骨凜然,如一枝凜然綻放於寒雪中的紅梅。卻不想柔淑也有這般犀利的時刻。她不覺含笑,原來太後的女兒,都是這般不可輕視的。

如懿溫然欠身:“皇上敬慕孔孟之心,長公主與本宮皆是了然。隻是國事為上,本宮雖然在意姑嫂之情,但許多事許多話,礙於身份,都無法進言。”

柔淑含著溫柔的笑意,輕搖手中的素色紈扇:“皇嫂與旁人是不同的。皇嫂貴為皇後,又誕育嫡子,且此刻懷著身孕,所以即便您說什麼,皇兄都不會在意。”她的目光中含了一縷寸薄的悲憫與悵然,“皇兄忙於國事,我隻是公主,皇額娘也不能幹預國事。隻是想皇兄能於百忙之中相見,讓皇額娘親自與皇兄共敘天倫。不知如此,皇嫂可願意否?”

如懿垂眸凝神,須臾,低低道:“其實皇額娘苦心多年,也是知道兒臣的話未必管用。如今的情形,便是孝賢皇後在世也怕是難以置喙。若是舒妃和慶嬪……”

太後眸光微微一顫,含了一縷淒惘的苦笑,道:“不中用了!嬪妃不過隻是嬪妃,而你是皇後。”太後有一瞬的茫然,“這些日子,哀家多次讓福珈去請皇帝,皇帝卻隻托言政事忙碌,未肯一顧。哀家是怕,皇帝是有心要讓端淑再嫁了。”她眼中盈然有淚,“端淑是哀家長女,先前下嫁蒙古,是為國事。哀家雖然不舍,也不能阻止。但如今端淑喪夫,哀家如何忍心讓她嫁與弑夫之人,終身為流言蜚語所苦。”她別過頭,極力忍住淚,“哀家,隻是想讓自己的女兒回到身邊安度餘生。皇後,你能夠懂得麼?”

柔淑在旁輕聲道:“無他,皇嫂隻把孔孟之禮與皇額娘的話帶到即可。我與皇額娘不勉強皇嫂做力所不能及的事。”她雙眸微微一瞬,極其明亮,“不為別的,隻為皇嫂還能看在皇額娘拉了你一把出冷宮的分上。”

有片刻的沉默,殿中置有數個巨大銀盆,堆滿冬天存於冰庫的積雪,此刻積雪融化之聲靜靜入耳,滴答一聲,又是一聲,竟似無限心潮就此浮動。

太後的聲息略微平靜:“若你念著你姑母烏拉那拉氏的仇,自然不必幫哀家。但哀家對你,亦算不薄。”她閉目長歎,“如何取舍,你自己看著辦吧。”

如何取舍?一直走到勤政殿東側的芳碧叢時,如懿猶自沉吟。腳步的沉緩,一進一退皆是猶豫的心腸。

太後固然是自己的恩人,卻也是整個烏拉那拉氏的仇人。若非太後,自己固然走不到今日萬人之上的榮耀,安為國母?但同樣若非太後,初入宮闈那些年,她怎會走得如此辛苦,舉步維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