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女哀(一)(2 / 3)

到了晚膳時分,皇帝便急急進了長春仙館。皇帝進了殿,見侍奉的宮人們一應退下了,連太後最信任的福珈亦不在身邊,便知太後是有要緊的話要說,忙恭恭敬敬請了安,坐在下首。

為怕煙火氣息灼熱,殿中燭火點得不多,有些沉濁偏暗。初夏傍晚的暑意被殿中銀盆裏蓄著的積雪衝淡,那涼意緩緩如水,透骨襲來。手邊一盞玉色嵌螺鈿雲龍紋蓋碗裏泡著上好的碧螺春,第二開滾水衝泡之後的翠綠葉麵都已經盡情舒展開來,襯著玉色茶盞色澤更加綠潤瑩透。

皇帝眼看著太後沉著臉,周身散發出微沉而凜冽的氣息,心底便隱隱有些不安。名為母子這麼些年,皇帝自十餘歲時便養在太後膝下,從未見過太後有這般隱怒沉沉的時候,便是昔年烏拉那拉皇後步步緊逼之時,太後亦是笑容恬淡,不露一毫聲色。

這樣的女子,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皇帝默默想著,在驚詫之餘,亦多了一分平和從容。原來再睿智機謀的女子,亦不過逃不脫兒女柔腸。

這樣想著,他的神色便鬆弛了不少,口吻愈加溫和孝謹:“皇額娘急召兒子來此,不知為何?若是天氣炎熱,宮人侍奉不周,皇額娘盡管告知兒子就是。”

太後的臉色被耳畔鬱藍的嵌東珠點翠金耳墜掩映得有些肅然發青:“宮人伺候不周,哀家自然可以告訴皇帝。若哀家自己的兒子不孝,哀家又能告訴誰去?”

皇帝聞得此言,遽然起身道:“皇額娘的話,兒子不敢承受。”

太後冷然目視片刻,沉沉道:“皇帝不敢?國事要緊,哀家不敢計較皇帝晨昏定省的禮節,隻是有一句話,不得不問問皇帝。”她深深吸一口氣,“自達瓦齊求親以來已有十日,皇帝如何定奪自己親妹的來日?”

皇帝垂眸片刻,溫和地一字一字道:“端淑妹妹自幼為先帝掌上明珠,朕怎肯讓妹妹孤老終身。達瓦齊驍勇善戰,剛毅有謀,是可以托付終身的男子。”

太後幾乎倒吸一口涼氣,雙唇顫顫良久,方說得出話來:“皇帝的意思是……”

皇帝和緩地笑:“妹妹嫁與準噶爾許久,與多爾劄一直不睦,未曾生養。如今天意如此,要妹妹再嫁一位合意郎君。兒子這個做兄長的,豈有不成全的?想來皇額娘得知,也一定為得佳婿而欣慰。”

太後震顫須臾,厲聲道:“端淑初嫁不睦,哀家不能怪皇帝。當時先帝病重垂危,端淑雖然年幼,但先帝再無年長的親女,為保社稷安定,為保皇帝安然順遂登基,哀家再不舍也隻能遂了皇帝的心意,讓她下嫁準噶爾。可如今她夫君已死,準噶爾內亂,皇帝身為兄長,身為人君,不接回身處動亂之中的妹妹,還要她再度出嫁,還是嫁與手刃夫君的仇人,這置孔孟之道於何地?置皇家顏麵於何地?”

皇帝不驚不惱,含著篤然的笑意,垂眸以示恭順:“皇額娘放心。皇家的顏麵就是公主再嫁嫁得風光體麵,保住一方安寧。孔孟之道朕雖然尊崇,但那到底是漢人的禮節,咱們滿蒙之人不必事事遵從。否則,當年順治爺娶弟婦董鄂皇貴妃,豈非要成為千夫所指,讓兒臣這個為人子孫的,也要站出來譴責麼?”

太後目光堅定,毫無退讓之意:“順治爺娶弟婦董鄂皇貴妃之時,是我大清剛剛入關未順民俗之時。可如今我大清開國百年,難道還要學關外那些未開化之時的遺俗,讓百姓們在背後譏笑咱們還是關外的蠻子,睡在京城的地界上還留著滿洲帳篷和地窖子裏的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