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如果您來寫,您會寫成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呢?”胡月問。
我認認真真地想了一下。如果讓我來寫,我可能會把那個男人故事講到最後說的那句話作為支點,就是,他因為失去某個人、失去愛情而變成了一個枕頭人。你們也知道,我習慣那種有些荒誕感的寓言性寫作——我的故事,從他成為一個枕頭人開始講起,讓他成為某家布店裏的枕頭人,被堆放在一大堆新進來的麵料裏麵。進進出出前來買布的人們完全忽略他的存在,就連布店裏的女店員也忽略著他的存在。後來,前來旅行的一家人看中了這個枕頭人,在經曆一番討價還價之後高個子男孩買走了他。而這個男孩的父親,也正經曆著理想的挫敗、生活的挫敗,越來越麻木懈怠,正在慢慢地變成另一個枕頭人。他們來
麗江旅遊也是試圖改變這樣一種狀況,想恢複男孩父親的活力和熱情……後麵的故事,我還沒有想好,但會把“枕頭人”當成一個支點,化虛為實。
“老師,那您說,我的那篇應該怎麼寫?”楊婧媛問我,並在問話的後麵加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
我說,我現在還不清楚,因為你沒有給我提供你想要的故事。不過,你已經設想了它的主題:一方的飛蛾撲火,一方的左躲右閃和自我美化。從一開始就不是一種對等的關係——你可以順著它繼續你要講的故事。我覺得它可以是一種寓言化的小說,你所確定下來的,是它的主題深刻性,這恰恰是我最願意看到的。我們知道文學源於生活,來自生活的切膚感受當然是“寓言”性小說的支點,但它成為寓言性小說需要有一個錘煉和萃取的過程,它必須使那些從生活中得來的感悟和思考變成具有深刻感和新穎度的“思想觀念”。有了思想觀念,它距離完成還有一個漫長的距離,因為它要重新“變成故事”,變成生活或類生活的故事才行,而這個故事應當妥帖、新穎、有魅力,這其中必然會經曆一係列不太為非寫作者所知的複雜而深刻的變動。這個“變動”,我暫時不能替你設計,你有個大體的設計之後我可以和你一起補充,你看這樣可以嗎?
“好吧,我就是沒想好故事。我覺得不能被
他所講述的故事給困住;但事實上,它或多或少困住了我。我再想想。”“老師,我也想了一個故事,但它看起來與這個男人講的殉情故事不搭界。我想的是一個愛與欺騙的故事,一個貌似真誠的獵豔者……這個故事我想講得曲折、離奇,像您強調的那樣,有多重的波瀾,至少三層,後麵的波瀾要高過前麵的波瀾……”
後麵,丁帥又發了一大堆的語音,我將它們一一轉成文字。而自始至終,陳露沒和我們說一句話,沒有。我本來在微信群裏打下了“陳露,你怎麼看這個故事?你有什麼想法沒有?”幾句話,但想想,又將它刪除了。
3
“我們又有故事啦!”
是一個女孩講的,她說,這是她小姨的故事而不是她的。她覺得小姨的這個故事值得記下來。“我要講的是一個愛情故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那時候,小姨在上大學,像許多同齡的男孩女孩一樣瘋狂地愛上了詩歌——她迷戀著北島、顧城、江河、舒婷、李先發和戴望舒,迷戀著埃利蒂斯、帕思捷爾納克和伍爾夫,在她所在的學校詩社裏,爭取到了一個核心社員的名額,負責張貼油印的詩歌報紙和詩人作家的講座公告。也正是因此,她近距離地接近了那個詩人,一見鍾情。
小姨的情竇初開包含了兩個方麵,一方麵愛上的是詩,另一方麵才是那個詩人,甚至隻有
很小的一部分是那個詩人。但小姨自己並不清楚,她覺得這兩者是一體的,完全是一體的。小姨一見鍾情地愛上了大她十一歲的詩人,她知道這是一份不可能的愛情,可就是不可自拔。在那個年代,詩歌是有光的,那個桀驁的男人是有光的。毫無疑問,那個詩人在征服女孩子方麵也是個高手。三五天的會議,這個女孩全然地交出了自己,她有著飛蛾撲火的衝動,這衝動是那樣強烈,以至於她更多地愛上了犧牲。會議結束,參觀結束,詩人飛回,這個女孩則還處在不斷地燃燒之中,她能聽得到自己身上劈劈啪啪的火焰,感覺到身體裏被燒毀的空洞以及由此產生的疼痛與快感。她給詩人寫信,一封一封。詩人終於有了回信。接到詩人信的那一瞬間,她的淚水一下子決堤,在那個時刻和接下來的時刻她都把自己變成了淚人。
花開兩朵。半年的時光對於詩人而言那麼短暫,他偶爾會想起她,會想起那份炙熱和飛蛾撲火的身體,想起的時候他的心也會疼——半年的時間裏他寫了三首詩給這個遙遠的女孩,而另有七首詩寫給另外的女孩。在一首詩中他把自己比喻成不羈的野馬,不肯為任何的一朵格桑交出自由……是的,他也是這樣做的。他放浪不羈,身邊圍繞著許許多多的女孩和女詩人,許許多多。他幾乎已經遺忘了小姨。這是小
姨後來自己說的,小姨說,這是詩人的原話。他以為,他們就像夜空中的流星,去年開過的桃花,大約不會再次相遇,然而他實在低估了小姨和她內心裏的衝動。一個傍晚,她突然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一副濕漉漉的樣子。那時候的K城,剛剛下過一場大雨。
他們生活在了一起。其實小姨不了解詩人也並不了解自己,她在自己的愛情中,真的是卑微到了塵埃裏。她知道他有別的女人,她知道他本質上並不看重自己的這份情感,她知道自己的一廂情願將可能是怎樣的一個結果。但她還是決定義無反顧。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大約半年的時間,小姨還在上學,但學業已經是一塌糊塗,她在C城和K城的路上不斷地奔波,不斷地帶著淚水和委屈返回校園。半年之後,小姨被趕了出來,趕出來的理由荒謬至極:因為她不願意詩人帶回不同的女人,睡在她的床上——詩人認為她是在幹涉他的自由,是無理取鬧,她沒有權利這樣指責他,讓他心神不寧。
小姨帶著一顆破碎成粉末的心回到了學校。這時候,她變得異常平靜,仿佛這段經曆已經被她完整地切除了,就在返回學校的路上,一切一切,都變成了空無。小姨和詩人的故事其實家裏人知道,但沒有人敢勸她,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她一衝動做出什麼更為出格的事兒來,但回到學校後
的小姨可以說是脫胎換骨。她繼續寫詩,她的詩歌也已經脫胎換骨。她成了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畢業後分配到省文藝出版社工作,一直到去世。不過,她分配到出版社後就沒再寫詩,一首也沒有,小姨給出的理由是她看到的好詩太多了,自己的不值一提。
女孩說,小姨沒有再進入過任何一段戀愛中。沒有。她就一個人平靜地過了下來,日常生活隻剩下看書、編稿,偶爾去爬山、旅遊。今年夏天她小姨離開了人世,癌症,但走得非常安詳——女孩和自己的母親一起去整理了小姨的遺物,她的遺物並不多,多的是書,隻有兩個日記本還被她放在一個角落裏留著。是她和那個詩人的生活日記,之前的日記沒有被女孩和她的母親找到,之後的都沒有。她得知“故事咖啡館”在收集故事,覺得她小姨的這個故事應該被記下來。
“你們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
楊婧媛率先回答:“我覺得它很有年代感,這個背景是無法移動的,如果挪到現在的話它就會有所失真——現在的女孩不那麼看待詩,也不那麼看待愛情了。老師,您覺不覺得,如果從女孩的角度,或者從第三人稱的角度,都會把這個故事寫得簡單?它就變成了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雖然也有打動人的力量。我在想,我可以從哪個角度來寫這個故事——是不是可以從那個詩人
的角度?事實上那半年的生活也毀掉了風流不羈的詩人,盡管之後的生活他依然那樣風流不羈,但這個女孩(小姨)似乎放了些什麼可怕的東西在他心底,總讓他驟然疼痛。詩人覺得自己的生活出現了某種無可彌補的裂痕,他痛恨,包括痛恨他自己。在女孩離開之後他越來越懷念她的好,包括她的撒嬌、小脾氣、忍耐和裝作視而不見的心疼……他覺得自己被不經意地拽入了深淵。為了抵抗對她的想念,抵抗自己內心裏時時泛起的愧疚,詩人開始自暴自棄,他用種種方式來懲罰自己……”
“好啊,這是一個很好的角度,婧媛,我非常非常喜歡你的這個設計!這樣會使原來的故事有了多重的褶皺、多重的迂回,這恰恰是屬於小說的。米蘭·昆德拉說,小說的精神是複雜性的精神,每一部小說都對讀者說: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這是小說永恒的真理。你的這個角度,做好了的話會很妙。等於是,全世界的人都在說他的不是、不堪,而你卻獨自試圖理解他,包括試圖理解這種不是與不堪。好!不過要完成它難度會更巨大。一是你得試圖說服自己,讓你相信你所說的是有道理的,盡管作為作家你並不認可這一道理,可你在寫作的時候一定要讓自己相信;二是男性的那種心理,欲望和暗藏的某些心態,你得有一個充分的思量
和把握,一定得掌握好這個分寸,盡可能讓他的表演到位而逼真……”我飛快地打著字,一連打出了將近十條,我承認,楊婧媛的這一想法超出了我的想象,讓我有些興奮,“這篇小說要是寫出來,我覺得發表應當是沒問題。我們一起可以幫你在設計上把把關,盡可能地讓它不留半點兒疏漏。”
“老師,”丁帥發私信給我,“我覺得那個詩人就是渣男,他不應當得到同情。我覺得婧媛師姐的方向有些偏,在記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就談過,可她還是堅持。您覺得我說得對不對?”然後是一條語音:“我自己也沒把握。”
我回給丁帥:“如果當時有渣男這個詞兒,我覺得用在這個詩人身上也是合適的。婧媛說的,也不是要刻意地維護他,我也不太相信婧媛會站在那個詩人一邊兒——她肯定有她的好惡和判斷。隻是,在小說寫作的時候,你得充分地理解和體諒你小說中的主人公,哪怕他是一個壞人、惡人和無賴,你也必須了解他的心理並把他的心理充分地刻畫出來。記得法國有一個作家說過這樣的話,他說全世界的人都在譴責希特勒,把他看作是惡魔,可我卻要用盡渾身解數為他辯護——這個辯護並不意味著作家會認同希特勒的做法,不是,他是要逼真、傳神,讓這個人物立得住,同時讓他的行為和想法得到更深的追問。小
說的目的不是讓我們判斷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而是讓人更清晰地看到那些討厭的、可怕的、自私的行為背後,都是怎樣的心理和幽暗在支撐著它,同時讓我們也跟著思忖我們自己以及這類行為的背後原因。你看,我們在戲劇中、小說中,有些壞人的成功塑造,更多是依賴作家對他的理解——作家可能不認可這種行為,甚至就是因為反感才寫下的它,但在小說的領域裏,作家不得不盡心為這種厭惡做出辯護。恰恰因為這種辯護,小說才更加生動、豐富,給予我們更多的啟示。臉譜化塑造人物,方便是方便,但真不是一種好選擇。你覺得呢?”
“我明白啦!”丁帥回複我,“那我想想,我如果也寫一篇這樣的小說的話,我應當怎麼寫。”
“哈,好像不是如果,而是必須。你要寫。你可以按電影的方式來設置這個故事。”
“婧媛說它很有年代感,這個背景是無法移動的。但我想移動它的背景,我就把它放在現在的麗江,正好把一些屬於麗江的元素加進去。我設想是一個演藝明星,很有流量的那種,萬人迷的那種。我要寫那種追星的迷狂和沒頭腦——老師,這個主題也可以吧?”
當然可以。我說,它抓住的是現象,我覺得你還可以更深入一點兒,就是,這個女孩為何如此,她想要的是什麼,而這種沒頭腦又是從何而來的,有怎
麼樣的表現能以細節的方式讓人記住……經你這樣一說,我突然有一個偶發的想法,我想到的是將兩個故事合在一起來寫。前麵的女性是姑姑或者小姨,甚至可以是母親,隻是選擇母親的話有些故事就不太好講了,但算是備選吧,萬一我們能想出好點子來呢?你也知道,我們寫作的時候一切的設計原則都是兩條:一是故事生動深刻,能吸引人;二是便於作家發揮、施展。這兩條還要相互統一……
“是啊,老師,您上課的時候給我們講過。您說沈從文的《丈夫》為什麼選取的是丈夫而不是妓船上的老鴇、小七或水保,魯迅的《狂人日記》為什麼選取狂人的角度而不是旁觀的角度——這個對我啟發特別大。”
小姨在她那個年代遇上了詩人,她狂熱地、奮不顧身地愛著,是一種飛蛾撲火;而在這個年代,年輕的女孩又在一次偶遇或者是充當群眾演員的過程中遇到了某個明星,然後又狂熱地、奮不顧身地愛著,是另一種飛蛾撲火……她們的身上,有一種讓人唏噓的共性,有一種不計後果的幽暗力量,既有盲目,又有單純的珍貴。二者的故事要有交叉,而且交叉點有多處,這樣才能把兩個故事合在一起,並完成它們的共同推進。我設想,家人會試圖將女孩拉回到他們認為的“正常軌道”,而最想將女孩拉回來的則是這個姑姑,因
為她有經曆中的苦和痛,但她也是最為理解女孩的那一個……我覺得兩種“飛蛾撲火”會強化故事的張力,會讓故事生出更多的曲折和耐人尋味來。如果你願意,我也可將這個思路送給你,你試試能不能完成……當然,它的技術考驗會更多一些。
“老師,您的這個想法是不錯,但我不能搶您的構思。我想的是另一個故事,在我當導演時遇到的故事,它可能比不了您所講的這個豐富……我的那個故事裏有很強的喜劇因素,我自己想著都樂!您等我回頭把它寫出來!”丁帥向我發出個害羞的表情,然後對我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的其實是另一個故事。我在外出拍片的時候聽說的,而不是在‘故事咖啡館’裏聽說的——我覺得它更有意思,也更加宏大,曆史感也更強。我覺得它更適合寫小說,但又覺得要是小說那樣寫,怕人們又是不信,覺得是胡編亂造。”
然後,懶惰的丁帥又給我發了一段段的語音。
4
下麵是丁帥講的故事。
1936年。一個叫邱大明的青年戰士隨著國軍第二十軍駐紮在四川宣漢。因為人長得帥氣,又識字,正直而健談,部隊上的司務長就為他牽線搭橋,介紹了當地塔河壩爐子村的一個叫李德芳的女孩,很快兩人便成了親。他們的生活雖然略顯貧苦,但也幸福美滿。
幸福美滿維持了近五個月,當然,這五
個月裏兩個人並不是長相廝守,相見的日子必須選擇邱大明不當值的時候。五個月後,邱大明接到前方戰事吃緊部隊需要開拔的命令,軍令如山,他甚至來不及告別來不及通知自己的妻子一聲,就奔赴了前線。
淞滬會戰。上海淪陷後,他們又隨著部隊退到了南京,然後再退……八年的時間裏邱大明一有空閑就會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安在宣漢的家,但始終沒有機會再回去。戰爭的殘酷不必多說,任何一個在戰場上活下來的人都經曆過九死一生,邱大明也不例外。終於等到了抗戰勝利。邱大明匆匆趕回宣漢又匆匆地返回了部隊,物是人非,沒有人知道妻子李德芳的任何消息,包括塔河壩爐子村的人們。在那樣的戰亂年代,生命真的會如同草芥,甚至連草芥都不如,所有的這種消失大家都認定為早已死亡,死亡才是最大概率。在尋妻未果之後,邱大明再娶,那時他已經是國軍少校。接著是國內戰爭,國軍節節敗退,邱大明離開了部隊。1953年,因為原國軍少校的身份,他被捕入獄,直到1975年才被特赦釋放。重慶老家已無親人,宣漢的家也早已人去屋空,邱大明在自己服刑的新疆又待了4年才返回重慶。回到重慶後,邱大明在江北三洞橋安下了簡陋的家,改了名字,過著小心翼翼的生活,偶爾會回想一下自己的一生和
所有的遇見。他有個鄰居,鄰居家有個女兒叫李臘枝,因為平時多有照顧兩家走得也算親近,所以,他認了李臘枝為幹女兒。
1997年的某一日,幹女兒李臘枝找到邱大明,說為他牽線介紹一個老伴兒,這人叫劉澤華,就在江南住,她的男人死去十幾年了,有想再找個老來伴兒的想法……邱大明一口拒絕。他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隻有過獄中的經曆,而且是一個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對別人隻會是拖累,自己也一個人過慣了,沒必要。這事兒就放下了。但沒多久,那個劉澤華自己找了過來,她要見見邱大明。當然,邱大明已經不叫邱大明,而是另一個名字。
見到了。劉澤華感覺還算滿意。邱大明則還是拒絕,這次他的理由是:我是一個吃低保的人,已經沒能力再做更多的活兒,“我養不了你”。劉澤華的回答是:“我還有點兒積蓄,不用你來養。你就說,行不行吧?”說實話,邱大明內心裏有一百個願意,而且感覺與這個劉澤華有種特別的熟悉感。可是,他不敢答應,生活的種種使他變得更為怯懦。然而,劉澤華一再堅持。邱大明也就說了願意。
兩個人決定,領結婚證。這是劉澤華的堅持,邱大明當然沒有意見。在領證的前夕,邱大明在聊家常時無意向劉澤華詢問:你老家是哪裏的啊?劉澤華說,我老家是四川宣漢塔
河壩爐子村的。邱大明一聽這個地點,立刻激動起來:你,你是宣漢的?塔河壩爐子村的?他說,我也是那裏的人,可我記得塔河壩爐子村姓李的多,沒聽說有姓劉的啊?劉澤華說,我原名叫李德芳,是來到重慶之後改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