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大明真的是百感交集,內心的波瀾不斷地撞擊著堤壩上的巨石。可他還有些忐忑,害怕認錯了人:因為李德芳已經來重慶數十年,算是個老重慶了,口音已較少記憶中的痕跡,更像重慶人,將近60年的歲月裏的滄海桑田與物是人非實在太多太多了。他按捺住激動,再次詢問:那,你母親是不是姓餘?是不是愛抽水煙?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邱大明再也忍不住了。他告訴李德芳,自己就是邱大明,在1936年和李德芳早就結過婚的邱大明,他的名字也是後來改的,在出獄之後改的……李德芳聽後失聲痛哭。她告訴邱大明,她之所以來重慶,就是記得邱大明的老家在重慶,她想來這裏找他,而這一找,就是60年,一個甲子的時光。她為了找到他,可是吃了太多的苦啦。
那時,邱大明已經82歲,李德芳80歲。他們又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時間,這十幾年裏,邱大明包攬了家裏家外所有的活兒,他覺得自己欠妻子的太多太多。2009年,李德芳因病去世,20餘天後邱大明也跟著走了……
“老
師,我想改寫這個故事。大背景有了,時間的長度和愛情有了,故事性也有了,矛盾衝突和迂回也有了。我想把故事的發生地由重慶挪到麗江,你不知道,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地方了。我想先完成我的小說,然後將它改成電影劇本,外景就在麗江拍。老師,你先看看我這些天拍的人像和景色,我承認,這幾天我的腦子裏就是它,就是它的場景,我拍的這部分多少是出於電影鏡頭感的考慮。我拍的照片越多,內心的篤定也就越多。”
“我在邱大明身份上猶豫。我是把他寫成遠征軍裏的一個人,還是解放軍中的一個人?我也在是要表現純粹的情感方麵,還是要加上現在比較流行的諜戰因素方麵一直猶豫,要不要把邱大明設計成一個脫離了組織無法證明自己身份的地下黨員?我要把它寫成《士兵突擊》那樣的故事,還是《亮劍》《潛伏》或者《懸崖》?我也在故事是處理得波瀾起伏一點還是詩情畫意一點之間猶豫,似乎都能講得過去。不知道老師有沒有什麼好建議?”
5
“我們又有了新故事,一個賣花姑娘的故事。”
……
“一個女孩講的,四姐妹,遭受一個刑滿釋放出來的鄰居的性騷擾,最後母親報案,縣城裏鬧得沸沸揚揚。雖然那個人得到了懲罰,但這個陰影卻一直籠罩於整個家庭。大姐三姐先後離家到了另外的城市,而她
為了擺脫陰影,來到了麗江。隻有老實木訥的二姐待在父母身邊,直到去年才嫁給了一個沒有孩子的鰥夫。她說,她一直在有意無意地遺忘那些事兒,但時不時就會突然想起,一想起就像吃到蒼蠅一般惡心。她覺得我們女孩應當更理解她。”……
“愛情故事。我們聽到的愛情故事總那麼憂傷。”
……
“他給我展示了一封信。確切地說,是一份準備上戰場的指揮官寫給妻子的遺書。我拍了照片。他講的這個故事是……這些故事太感人了!讓我靜靜,我一時緩不過來。我已經開始整理,傍晚的時候就發上來。”
……
沒想到,“故事咖啡館”“留下自己的故事”項目竟然得到那麼多的參與,我原以為它不會得到多少呼應,我原以為,沒有多少人願意把自己的、親人的故事講給陌生人聽,即使能免費換得一杯精心準備的現磨咖啡——這個“留下自己的故事”項目將是“故事咖啡館”菜單上的一段闌尾,可有可無地留在那裏。出乎我的意料,它竟然比我想象的要“興隆”很多,有些外地遊客竟然在偶然聽到“故事咖啡館”裏的這個項目後專程來到這裏,講述自己的故事。
胡月給我留言:“老師,我的新小說寫完了。我是將四個故事放在一起來寫的,有四個講述者,而且把背景挪到了古代,時間和地點都是模糊的。我的開頭是這樣
的:從前,一支疲乏的隊伍走進一片寒冷的密林之中,前麵傳來不幸的消息:高高的雪山發生了雪崩,堵塞了向前的道路,而這時又下起了雪。他們走過破舊的吊橋,在一家旅店昏暗的院落裏跳下馬,默不作聲的馬倌們接過了韁繩。等他們走進去,發現這家旅店裏已經住滿了受阻的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甚至有他們追蹤的仇敵。在那樣一個時刻是不適合使用刀槍的,於是他們一起坐下來,在火爐的溫暖中和彌漫著的茶香裏打發昏昏沉沉的大把時間。這樣的冬日實在太無聊了,而且貌似相安無事的仇敵們也一直繃緊了隨時準備戰鬥的弦……我拿不準的是,它是不是有些太像卡爾維諾的《命運交叉的城堡》?楊婧媛說不能這樣寫,它會讓人感覺我是在抄襲。其實我的設計和卡爾維諾的設計很是不同,我寫的是,這家旅店隻有在大雪阻路的時候才會出現,它為避雪的旅行者提供食物和住宿,讓他們不至於在寒冷中遭遇到不測。在滯留在這家旅店的時間裏,這支疲乏的隊伍最終與他們的仇敵達成了和解,冰釋前嫌,甚至成了不錯的朋友,離開旅店的時候甚至產生了惺惺相惜的依戀……但他們回到各自的營地,各自的部族,那種仇恨感卻又回到了他們的身體裏,新一波的陰謀和殺戮又開始了。五年之後,又一支疲乏的隊
伍走進一片寒冷的密林之中,前麵再次傳來不幸的消息:高高的雪山發生了雪崩,堵塞了向前的道路,而這時又下起了大雪。他們走過破舊的吊橋,在一家旅店昏暗的院落裏跳下馬,默不作聲的馬倌們接過了韁繩。等他們走進去,發現這家旅店裏已經住滿了受阻的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甚至有他們追蹤的仇敵……”
後麵又會發生什麼?
“老師,我寫的是,他們又不得不坐下來,一起擁擠著擠向火爐的方向。身體之間的摩擦讓他們再一次冰釋前嫌。這樣行嗎?”
可以,當然可以。它變成一種循環,其實包含了意味深長的象征性。你所設計的“可消失的旅店”也包含了微妙的象征性,隻是我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把這個象征性用足。它不應當是那種即插即用的靈光一閃,而應當用足它——榨幹它的價值,並榨幹它的剩餘價值,這也是我一直向你們強調的。對於這個小說的後麵部分,我還有一個剛剛想到的設計,供你參考——當這支已經更換過不少人的疲乏的隊伍來到旅店,他們發現在旅店裏躲避風雪的人群中依然有自己要追殺的仇敵,而且,已經在火爐的旁邊早早地伸出了他們的手。參與過前一次的追捕並與自己的仇敵交換過禮物的一位老兵暗下決心,他決定冒險,不再顧忌旅店裏的禁令而悄悄地掏出了匕首。故事
在這裏結束。我覺得在這裏,它就出現了另一種可能,使得故事的層麵會有更多的豐富,它同樣具備寓意。隻讓一個“破壞者”出現就已足夠,我最初想到的是他們在進入旅店之前就商量好,準備好刀子,剛才在給你打字的過程中我覺得隻有一個“破壞者”就足夠了,更合適一些……
“老師,我能說……我還是想堅持我的那個想法。我設計的循環更符合我想要說的部分,你的,好是好,但不是我要說的。在一個極端的情境下,有時人可以和自己的仇敵相濡以沫,但一旦離開了那樣的環境會立即變得不可能,甚至隻有你死我活。老師,你說我的堅持對嗎?”
對對對,當然對。我剛才說的,也隻是提供一種選擇,小說往往會在設計的過程中出現太多太多的可能,有些可能是作家可控的,而有些甚至是作家都不可控的,出乎意料的。我同意你的堅持。就我個人的寫作而言,我也會在寫作的過程中反複地為自己的設計提供新可能,一二三或一二三四,然後找出其中最有效的、最有表現力和自我表達的那一個,把它固定成唯一的敘述線。小說,總體上得一直不斷地掂對,不斷試錯,然後從中選擇你最為喜歡的那一個。
“那,老師,我的這個設計算不算抄襲呢?要不,我把‘他們走過破舊的吊橋,在一家旅店昏暗的院落裏跳下馬,
默不作聲的馬倌們接過了韁繩’這些話去掉?它是在楊婧媛提醒之後我又從卡爾維諾的《命運交叉的城堡》中找出來加上去的。楊婧媛說我是變本加厲、欲蓋彌彰。她的那張嘴啊,太傷人啦,我決定從今天開始隻磨美式給她喝,不給她放半塊糖。”
我說不能算是抄襲,這種方法其實我也常用,在後現代的寫作方式中它屬於“互文”,即從前人、前輩作家的經典文本裏選擇一個支點,多數是不太重要的支點,然後在你的新文本裏獲得豐富和延展,甚至有意識地與原文本的“闡述”構成對抗和反駁——這已經是一種普遍被接受的、司空見慣的藝術手法了。如果你不能與原文本的“闡述”構成對抗和反駁,而是順著原有的部分繼續推進的話,它很可能會顯得意思不大,但也不能算是抄襲……
楊婧媛給我留言:“我一直在想第一個故事,原來我設想的那個主題被我否掉了——我覺得自己其實是在重複一種俗套,雖然它是現實之一種,也符合女權主義的普遍理解。也正因它是普遍理解,我為什麼要用故事的方式再講一次大家已經熟悉的所謂道理?我想另辟蹊徑,但我也不想寫胡月那種太過天馬行空的故事——我知道老師你喜歡那類。但我的性格和趣味,還是願意讓它變成現實故事才好。老師,我一直認為那種現實故事的觸動是別
的類型的故事無法達到的,它更能讓你身臨其境,感同身受。在課堂上咱們曾有過爭執,你有你的道理,但沒有真正地說服我。好在,你從來不會把你的觀點強加給我們,你說你願意的是提供可能,至於對錯和取舍,都交給我們自己完成……返回到第一個故事。我最近查找資料,發現‘玉龍第三國’的傳說在當地還是比較流行,盡管現在大家都已不信,隻是當一個古老的傳說在流傳。我也在查找資料的過程中發現,之前殉情的男女中,女性往往堅毅,而男人則有時會動搖,被救回來的、背棄誓約的往往是男人。於是,我想從男人的角度寫‘男人的怯懦’,寫男人在那種極端的境遇下的選擇。在寫到一半兒的時候發現哪哪兒都不對,它也不是特別值得寫的。於是,我又一次停了下來,然後重新回想那天那個男人在咖啡館裏的講述,重新去聽手機裏的錄音。我覺得我可能是先入為主了,他一談到‘玉龍第三國’就引起了我的懷疑,以至於他所有講的我都悄悄暗示自己‘是假的’‘他在撒謊’,在主觀上已經判定他就是一個說謊者,就是一個左躲右閃和不斷自我美化的騙子,他也就越來越是騙子了。在聽錄音的時候我重點聽了他的語氣和重音,在這裏我發現他其實是真誠的,故事中可能有不真實的部分,但情緒情感是真實的
……這樣,我就有了再一次的調整。老師你也說過小說的寫作應當不斷地在我們是什麼和我們想成為什麼之間、在我們有什麼和我們希望有什麼之間開出一條深淵,並在這條深淵上建立想象的橋梁——在我寫下的這個故事中,我可能用一種現實的、故事的方式,說出的是我們希望有什麼。老師能不能抽時間幫我看一下?”
很快,時間完全行進於不知不覺中,雪山路上的“故事咖啡館”營業已將近一年。胡月和楊婧媛向我發出邀請,讓我在周年慶的時候務必到場,作為“留下自己的故事”項目的特別嘉賓,我也務必要講述一下“自己的故事”,不能虛構。我想了想,還是答應了下來。我準備選擇“局部”,當然這個準備不會事先告訴他們。在這一年裏,我也發現了他們寫作上的各自不同:胡月喜歡幻想型的,有些魔幻色彩的那類寫作,她會把故事盡可能地納入魔幻和神話的範疇中,譬如她寫下的《遐爾的曆險》《螞蟻部隊》《地理課》。其中《地理課》由三部分組成,分別是三個故事,故事分別發生在日本、哥倫比亞和印度。講述的時候,日本部分胡月使用的是芥川龍之介式的語言,哥倫比亞的故事則使用的是馬爾克斯式的語言,印度的故事則介於奈保爾和泰戈爾之間,貫串起故事的線便是地理課的老師和作為學生的“
我”——她竟然將在“故事咖啡館”裏聽來的故事改頭換麵,分別變成了具有異域感的嶄新故事。她腦袋裏的怪東西也確實是多。我對她的提醒時常是“落實”,你可以讓這個人飛翔起來,可以讓他變成龍或者鯉魚,但一旦這一設計固定下來你就要將這個想象需要的所有條件都一一落實,把所有的可能都早早地想到,彌補一切可能的漏洞。記住納博科夫從經驗中得來的忠告吧,他說你可以想象一個真實,但一定要接受它的必然後果。如果你設計了這個人可以飛,那好,其他人不可飛的條件你要想好,這個人的飛翔所帶來的優勢和劣勢也都要想好,一旦進入故事中,你就得強化你的說服力,你得讓我相信你的虛構是合理的、自洽的。
楊婧媛有著非常縝密的思維,極善於從故事背後發現哲理和可能的深刻,而且習慣不停地調整角度去觀看同一事物,任何一個平常的事件她都能上升到理性和觀念的層麵去,但將理性和觀念重新變成生活故事講述出來的能力略弱。對於她,我所強調的往往是:小說需要表達智慧、需要對人生有意義,但這智慧和意義往往不是依賴板著麵孔的說教,而是通過寓言化的故事傳達出來,這一轉化會使其中的思想和智慧更便於讀者理解接受,更容易說服我們。小說呈現的應是思想的表情而不是思想本身
;無論你要講述的“道理”多深刻多有意義和啟示性,一旦用寓言的方式來完成,它就必須首先建立一個有說服力、吸引力的“故事”,要通過這個故事來說出。你想,你要讓這個人承擔這部分思想,那,能不能給他一個形象上的特別設計,讓我們一下子就記住他?你可以堅持你的“現實主義”觀點,這沒任何的問題,但你也一定要清楚,現實主義小說中的某些很逼真的現實場景、細節和情境都是“虛構”。我在課上也曾給你們講過,在寫作《包法利夫人》州農業展覽會一節時,福樓拜在一封信中寫道:“今天晚上我為描寫州農展會的盛況擬定了一個提綱。這段文字篇幅很長——要寫三十頁稿紙。這就是我的意圖。在寫這鄉村場麵的同時(小說裏所有的主要的配角都將出場、發言、行動),我將在細節之間插入,或在前台下麵描寫一位婦人和一位紳士之間連續的談話;那先生正在向婦人獻殷勤呢。另外,我還要在州行政委員的一段莊嚴的演講當中和末尾插進我即將寫出的一段文字……”之後,福樓拜在另一封信中重提這段書寫:“真難啊……相當棘手的一章。我把所有人都擺進了這一章,他們在行動和對話中相互交往,發生各種聯係……我還要寫出這些人物活動於其中的大環境。如果我預期的目的達到了,這一章將產
生交響樂般的效果……”這一擁有三十頁稿紙的場景,福樓拜在完成了它的提綱之後寫了三個月之久,他時時都在掂量、移動、重新安置,以便使它符合,並能夠匹配自己的藝術雄心。在閱讀《包法利夫人》這一章節時,我們會感覺它太真實了,人物的各種表演,州行政委員發言中的不當用詞,官話的陳腐和情話的陳腐……它讓我們身臨其境,感覺我們是在場的旁觀者。然而,我們讀到福樓拜的這兩封信,則會意識到:這個場景,這些人物,這些對話和演講,都是無中生出的有,是作家虛構的產物。你現在要打破的,是現實場景的那個桎梏……
丁帥一直試圖讓小說向影視方向靠攏,他希望自己寫下的故事有足夠的迂回,有足夠的矛盾衝突和疊起的高潮,他總是試圖在自己寫下的故事中加入吸引人的流行元素,總是希望故事的波瀾起伏和環扣設置帶給讀者一種緊張感。我在給予他建議的時候則往往是:你在第二節,塞給主人公的那個道具——那把扇子是做什麼用的?為什麼要使用它?現在,你要給我想兩到三個理由……好,這個道具既然你覺得有用,而且是具有特別之處的,那第三節和第五節,能不能再補一下“扇子”的戲份?不不不,第五節,不要一上來就提這把扇子,忽略它,讓他的對手去提,因為第二節的時候他
已經看到了。他要裝作無意。你不是要呈現道具的這項功能嗎?好,在這裏是不是可以這樣……丁帥啊,我們再想一想你給主人公B的性格設定的核心詞,他是勇敢、固執,多少有些油嘴滑舌。好。在這一節,他的這個轉向是不是與“固執”不相符了?他轉得太快,缺少合理性。好,你一定要他轉,那就在他轉變之前加戲,把他的固執呈現出來又讓這個轉變得合理,甚至是固執的一部分……若不這樣設計,這個B和前麵的那個B似乎就不是一個人了,等於把人物寫“走”了。在設計故事的時候,一定要反複地想,反複地想。“隻能有讀者想不到,不能有作者想不到”,這是我們寫作的基本原則之一,別急著原諒自己……
近一年的時間裏,群裏的陳露幾乎沒說過什麼話,她從不參與我們的討論,即使丁帥偶爾和她打招呼,她也不回複。楊婧媛在私信中告訴我,她很忙,也一直沒有從離婚的陰影中走出,如果老師來麗江的話,她們是肯定要把她拉出來的,到時候,“您也勸勸她,給她些鼓勵。我覺得這樣下去,她會把自己埋沒掉的”。
我說好。我要去。我隻教過陳露一個學期,我到她們學校任教職的時候她已經是研三。我記住她,是因為她是她們班上第一個追著我談論卡爾維諾的人,也是在談論卡爾維諾的時候眼睛裏全是
光的人。然而她在畢業之後便音訊全無,直到胡月她們幾個開了這家“故事咖啡館”。去看看她,也成為我要在“故事咖啡館”開業一周年之際往麗江的緣由之一。
就在我準備成行的前一天,我突然發現,“故事五人組”的群裏隻剩下了四個人,陳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