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宮(3 / 3)

有幾次在深夜,他叫我起來,陪著他到禦景亭那裏轉轉,讓我陪著他一步步登上假山:他走路都那麼困難,可非要一步一步地爬上去。上麵有什麼?什麼都沒有,黑乎乎的一片,隻有不知從哪裏吹來的涼風直往脖子後麵鑽。他站在邊上,我的心啊,真的是挺到嗓子眼啦——可我又能說什麼?隻好小心翼翼地催促:皇上,時候不早了,外麵風硬而且涼,您是不是……

去年,在皇上朱批“朕頭疾發作不能去先農壇親耕由順天府尹及鴻臚寺卿代理”的那日,他頂著寒風又登上禦景亭。這一次,他比平時爬得

更久,更慢,也似乎更累。在風中,他突然問我:如果我不在了,這些煩人的事兒是不是就都沒有啦?

我除了流著眼淚不停地磕頭,還能做什麼?除了心底一陣陣發酸,還能做什麼?

是啊,是啊,我該說的是朝臣們的影子,是“影子宮”中的影子們。事實上我可說的不多,因為“影子宮”裏的“廝鮑池”和“浣冰池”“荷田池”一樣,我們這些內侍也並不進入,而是將皇上的龍床抬進房間之後便關門出來,在不遠處候著。至於咱皇上和這些影子們都談了些什麼,會談些什麼,我就不清楚啦。作為太監,皇上的貼身內侍,我當然知道什麼時候該帶眼睛,什麼時候該帶耳朵,什麼時候眼睛、耳朵都不帶。哦,關於“廝鮑池”的影子……我能記起來的……這事兒,還真離不開前宮,你雖然進宮的時間不長,也應當知道沸沸揚揚的張差闖宮的事兒吧?張差,一個瘋瘋癲癲、滿口昏話的農夫,竟然提著一根木棍,旁若無人地闖進了紫禁城,一路喊著罵著直竄到東華門前才被抓住,路上,他還打傷了李公公——千古奇談啊!咱皇上的臉、咱大明的臉都被丟盡了!可那些不要臉的、天天喊著維護正統為國家社稷著想的前宮的官員們,卻不覺得是丟他們的臉,他們始終等著看咱皇上的笑話,然後寫上奏折罵他無道、愚蠢,或者塞進自己

的私貨,這個張差闖宮的事件更是給他們提供了口實。

奏折像是雪片——一時我也想不出什麼別的詞兒,也不想再想什麼詞兒,反正,我們負責收集奏章的幾位內侍忙得腳不沾地,還是跟不上他們呈報的速度……我不說你也知道都是什麼內容。咱皇上那個氣啊!他所做的就是“不報”“留中”。可那些大臣們不依不饒。

他們不等咱皇帝宣召,就不斷地集中到太和殿前,爭吵,哭喊,有人在殿前的石階上磕破了頭,有人把自己的官帽掛在殿前的銅鶴頭上,而兩位來自五花城#pageNote#1的言官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麼人的唆使,竟然試圖衝進內廷……即使沒人向皇上通報,咱皇上也能聽見太和殿那邊的吵吵嚷嚷,知道他們絕不肯善罷。

曹公公來報,錦衣衛的人在對五花城言官進行廷杖的時候,被大臣們搶過了板子,還追著執行的太監們打。

禦用監的齊公公也來向咱皇上告狀,他說,他們前去宮外采辦,可是被堵在門外的大臣們給逼了回來。他們說,這件事兒皇上不給大家交代,不完成處置,就不應再采買任何的東西,他不應隻想著自己奢靡,而不顧天下。

鄭貴妃帶著福王跪在乾清宮門口。她說,聽前來通信的太監告知,哥哥鄭國泰的車夫在經過長安街的時候被打,而皇上賞賜的府宅,也被人明目張膽地放火燒了三間,放火的人口口聲聲說

,張差是受了鄭國泰和鄭貴妃的指使才進宮行刺的,他們是想殺掉太子,然後立福王——“皇上,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啊!我要是真的想要行刺太子,也不會,找這麼個農夫……”

咱皇上當然知道,其實猜都不用猜,這個張差的出現就是那些大臣們有意安排的,而且他們還勾結了內廷的侍衛,不然一個明目張膽提著木棍的農夫,如何能躲過侍衛們、宮女們、太監們的眼睛,進得了內廷而且能一直衝到太子居住的慈慶宮?他們,並不是要這個人真的殺掉太子,而是要這樣一個事件!要這樣一個事件,好讓他們群口洶洶。

“欺人,欺人太甚啦!”皇上的眼圈早早地紅了,他身上的肉也跟著不停地顫。“他們,他們就沒有父母子女嗎?就沒有喜歡的孩子和不喜歡的孩子嗎?他們,就……他們口口聲聲說為這個天下,為了大明的天下,可實際上他們從來就不在乎這個天下,不過是一群口是心非的奸人!都不在乎,都不在乎,憑什麼就隻由朕來在乎?朕……朕倒要看看……來人!”皇上叫我們上前,“走,擺駕,去‘影子宮’!”這一次,他沒叫近侍太監抬自己進屋,而是叫人在門外放下龍床。氣喘籲籲的皇上,提起寶劍,一步,一步,咯咯咯咯地走進了“廝鮑池”。

“殺!朕要殺了你們!你們,欺人太甚啦!朕讓你們一個個都不

得好死!”

皇上的聲音很響,有一點聲嘶力竭,仿佛他用足力氣非要將自己的喉嚨撕破一樣。這時,一臉愁容和焦急的魏公公走到了門口。“在裏麵?”

得到了點頭之後,魏公公伸長自己的脖子:“皇上,皇上,大事兒。您能不能……?”

“不許進來!”皇上衝著外麵喊,依然是那種聲嘶力竭的聲調。

“可是……”魏公公在我們麵前轉著圈兒,“萬歲啊……”

終於,咱皇上出來了。他的劍已經入鞘。“怎麼啦,你說——”

真是讓人心疼喲。那一刻,我都覺得,咱皇上就是一個氣力都已用完、垂垂老矣的老人,如果不是兩位內侍及時地扶住了他,他很可能會癱坐在地上,然後化成……呸呸呸,我可不能再說了。

8

咱皇上……咱皇上,唉。

皇上提著劍上朝,在咱大明大約也是第一次。當咱皇上坐上龍椅的那一刻,還在爭吵的、叫罵的大臣們終於停了下來,他們麵麵相覷,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能全怪他們,咱皇上,已經五年沒有臨朝了,大臣們記得的是他還沒有如此發福的模樣。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不要再逼朕!”皇上顫抖著舉起他手中的劍,但很快他的手就又垂了下來。這時,他顫得更為厲害。

“皇上……”一位大臣跪下來,用笏板擋住自己的鼻子,“皇上,我已經上過三次奏折,可您全是留中,不予處理

,我認為這樣是不合適的……”

大殿上,一時間七嘴八舌,全是跪倒在地上的軀殼,黑壓壓的,有的人甚至哽咽著哭起來。

“朕就不立太子,這是朕的事兒,你們管不著!朕是皇上還是你是皇上?你,你還操心朕對哪個娘娘好對哪個娘娘不好!你以為朕不知道,你自己,三個小妾,你對叫蓉兒的小妾比另外的兩個更好!再說,再說,你怎麼來的銀子?別告訴朕你隻取俸銀就從沒收受禮金!你當朕的東廠也跟你一樣屍位素餐?你要留清名,好,朕成全,來人!給我拉下去!”

咱皇上也是真的急了。可是,可是——他急,那些大臣們也急啊。剛被皇上斥責的大臣瞬間哭成了淚人兒,他說咱皇上血口噴人,汙了他的清白,竟然,說著就一頭撞向了柱子。朝堂上那個亂啊!有哭的有叫的,“皇上啊,你怎麼能聽錦衣衛的話呢?邱大人是因為刪減司禮監花銷得罪的東廠,他們自然要網羅罪名。現在,邱大人以死明誌,有道的皇帝是都會明白的啊!”

“你們,你們的影子可是認了的啊!你們的影子,可不是這麼說的!”皇上喃喃自語,他頹廢地癱坐在龍椅上。

那些大臣,哪有一點兒人臣的樣子喲!可咱心軟的皇上又一次敗下陣來。他頭疼的頑疾突然犯了,坐在龍椅上,他就朝著自己身子的一側嘔吐……要知道,咱皇上是一個多在意

體麵的人啊。

從那之後,咱們皇上再也沒有上過一次朝,至少到現在為止,是這樣。不隻不上朝,就連內宮裏的貴妃、昭儀、宮女和太監們都也很少能見到咱皇上,是不是?我知道你們在猜,咱皇上到底在哪兒,在做什麼?他不至於,無所事事地在乾清宮或者禦花園裏發呆吧?

當然不是。咱皇上啊,天天都在“影子宮”裏麵。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這麼說,咱們皇上,和“影子宮”裏的那些影子們,建立起了一個真正屬於他的影子王國?他把這個“影子宮”當成了自個兒的大明,而前宮的那個大明,他慢慢地失去了興致。

9

我看看我還漏下了什麼……對了,我說過,我曾兩次隨著嶗山神君采收人的影子,前麵講了一個,還有一個沒有提到。我就再說說他吧。

那個人,是一個洋人,好像來自什麼什麼……我一時想不起那個地名了,就是這個人的名字也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叫什麼,什麼“竇”。不是姓“竇”,而是——反正他的名字怪怪的。

我奉命參與采集的地方,是在太和殿。咱皇上叮囑我們,一定要采到這個人的影子,一定,他看上去興致勃勃——咱皇上已經太長時間沒有這麼興致勃勃了,要不是因為體重和一些別的緣故,我猜測咱皇上很可能會裝扮成一名侍衛或者東廠內侍,直接到太和殿前先看上兩眼,他應當這樣想過

。所以,我們把這位洋大人的影子取到,曹公公就叫我們立即送到“影子宮”裏去,皇上已經在那裏久等了。

洋人高高大大,可又顯得瘦弱,我想令他顯得瘦弱的主要是他茂密的、奇特的胡子。他的胡子一直蓬鬆著垂到胸口,就把他的臉給襯得小了,身子也瘦了。他穿著一身儒生的服裝,隻是袖子有些短,在準備向皇上的龍椅跪拜的時候他還不經意地抻了抻——我和咱皇上也說到了這個細節,皇上聽著,沒有任何表示。其實在迷上這個洋人之前咱皇上先是迷上了洋人進獻的自鳴鍾。成為內侍,跟隨咱皇上那麼多年,我還真的從未見過咱皇上能對哪件器物如此地著迷,他叫人將兩台自鳴鍾都放進乾清宮,專心致誌地盯著時間的走動,專心致誌地朝窗外看陽光的變化、晨昏的變化。為了驗證和校對,他後來叫人把其中一台自鳴鍾放進“影子宮”中,在自鳴鍾開始報時的時候,在“影子宮”裏守著的太監就要急匆匆地跑出來,與乾清宮裏的太監同時向皇上呈報。“太神奇了。”皇上覺得實在不可思議,甚至和嶗山神君收集影子的“仙術”一樣不可思議:“影子宮”裏透不進陽光,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隻有蠟燭和火把的照明,裏麵的自鳴鍾怎麼知道那時是晨是昏,而且與另一台自鳴鍾走得還一樣地快慢?

這個洋人還帶來了許多

不可思議的東西,包括一個極為碩大的黑櫃子,將蓋子打開則是另一幅情景,有兩排被稱為“鍵”的黑色和白色的小木條兒,按下去就會發出不同的聲響,聽徐太史說它好像是叫鐵琴還是鋼琴——其實叫木琴可能更適合些。一個洋女人的畫像,畫在瓷板上,還有一個被吊在兩根十字支撐木板上的人,他顯得極為痛苦……皇上對那些洋玩意兒極為喜歡,當然最讓他上心的、著迷的還是自鳴鍾。

洋人的影子,得到咱皇上的特別照顧,他得以單獨居住,和早已放在那裏的一台自鳴鍾一起。皇上還特別為這棟房間起名——它不叫“池”,而是“府”,皇上叫它“望夕府”。這個“望夕府”也是咱皇上一個流連的去處,在和洋影子交談的過程中皇上知道,他已經來到大明十幾年了。“當時,朕……朕應當已經當上了皇帝六七年了吧?”皇上盯著洋人,“你說,假如你有機會成為皇帝,你會怎麼做,你最想做的是什麼?”

“我是上帝的使者,我一生的使命就是把他的聲音和意誌傳達出去。我不想當皇帝。”

“朕是說假如。你現在就想。”

那個洋人想了一下,點點頭:“假如我是你們東方的皇帝……”

我沒想到那個洋人會是那樣的話癆,他的語速不快,但是滔滔不絕,咱皇上給了他一個貌似小小的出口,然而他吐出來的卻是一條望不

到盡頭的大河。“無稽之談,”皇上打了個哈欠,“你根本不會當皇帝,連朕的那些兩麵三刀、金玉其外的大臣們都不如。朕也許給你打一個金糞叉子,敕令你去官道拾糞更合適些。朕看徐太史大約對你的奇技淫巧的東西感些興趣——這樣,就讓他跟你學學怎麼修理自鳴鍾吧。”

後來我聽徐太史說,這個洋人,他的真身,一直想有機會覲見咱們皇上。咱們皇上的口諭是,不見。但要給這個洋人一個官職,就讓他留在京都吧。哼,這個徐太史也是真有意思,咱們皇上久不上朝,連朝中的那些大臣們都不見,連宮中的妃子美人都不見,怎麼會有心思去見一個讓咱皇上成為什麼上帝的奴仆、一肚子歪理的洋人?就是我,我也不見啊。再說啦,咱皇上哪有那個時間?

別看咱皇上不上朝,大臣們的多數奏報也都是“不報”“留中”,其實他忙著呢,我覺得用勤勤懇懇、殫精竭慮都不過分。隻是,咱皇上的勤勤懇懇、殫精竭慮用在了他的“影子宮”裏,用在了他對“影子宮”各色人等、各地百姓的治理上。

我說得沒錯。反正,你不會把我說給你的再向外麵說出去,沒必要撒謊。我說咱皇上一直勤勉著呢,當然是有證據的。證據,就在“影子宮”中的“歸平府”中。

“望夕府”裏隻有一個影子,洋大人的影子,而在“歸平府”中,則

一個影子也沒有。那裏有的,是咱皇上寫下的詔令、敕書、手諭,它們整整齊齊地碼在“歸平府”的書櫥中,不過沒有一份兒送往前宮。我想你應當可以猜到,咱皇上的這些詔書公文,是寫給“影子宮”裏的影子的,是不是?是啊,沒錯兒。就是這樣。在這裏,咱皇上頒旨下詔,尊自己的生母為慈聖宣文皇太後,封福王朱常洵為太子,詔令兵部、戶部向出兵平壤的李如鬆部調配糧草,嘉獎將士,斥責雲南布政司直隸府、木邦宣慰司怠廢軍務,應對緬甸宣慰司的動向加以重視,免除旱災嚴重的隆德、鳳翔府兩年稅賦,責令平涼常平倉放糧賑濟災民,調兵部右侍郎王崇古任雲南巡撫,調畢鏘任右僉都禦史,巡撫宣府……而在一些手諭中,皇上安排如何興修水利,如何剿匪和撫民,如何對邊民施以教化,如何開設學館講授《同文算指》《測量法義》,講授幾何學和地理,以及糧、鹽、鐵的運輸和稅賦問題……咱皇上,實際上是把這個“影子城堡”當成了他的真實的國。他的雄才大略,隻有在這個影子的國中,才能那麼好、那麼好地施展出來。

想想,也是寒涼啊。

10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反正,和你說也沒什麼危險,再也沒有危險啦。我看著你喝下這杯酒,看著你倒在地上掙紮,看著你的嘴角和鼻孔裏蚯蚓一般的血…

…直到看著你,再也沒有了呼吸。

你躺在地上,我才發現你是這麼年輕。在你這個年齡,我已經在宮裏當差三五年了,那時候……還是不提我了,就是這樣的命,也沒什麼可說的。在這皇宮裏啊,看得多了、聽得多了、知道得多了,慢慢地,都會收攏起心思——連咱們的皇上都是這樣。

我把我知道的……對了,還有一件事兒似乎也不妨說給你聽聽。前些日子吧,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疏忽,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疏忽,一個影子竟然從“影子宮”裏跑了出來,他憑借模糊的記性跑進戶部。戶部的人認識啊,這不是劉侍郎嗎?你怎麼現在才來?進進進——啊,裏麵怎麼還有一個劉侍郎?

有了兩個劉侍郎,兩個劉侍郎能不把戶部整個天翻地覆嗎?不光是戶部,吏部、刑部和兵部的人也都來啦,“這是鬧鬼啊!快,快把他們抓住,別讓惡鬼傷到劉侍郎!”……好一陣兒的兵荒馬亂之後,真身的劉侍郎被眾人按到地上,按照七嘴八舌提供的驅鬼辦法,他們扒光了劉侍郎的衣服,朝劉侍郎的身上、臉上淋上狗血,並把摻和了草木灰燼的大糞塞進他的嘴裏……劉侍郎覺得自己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受此大辱,一氣之下跳進了永定河。咱皇上聽到這個消息,連說了三個好字,然後在戶部要求補缺的奏折上用正楷認真地寫下“留中”,然後丟進

角落裏。那時候,我們那個忐忑啊,真是大氣兒不敢出。可皇上並沒有對我們任何一個人進行責罰,隻是說,下次,決不允許再有下次。

哦,我知道的,想到的,都說了。

我想即使現在,你大概也不能理解我的“如鯁在喉”。不理解就不理解吧,想想,咱們這些人誰又能真正地理解誰呢?我理解咱皇上嗎?魏公公理解咱皇上嗎?張首輔、申首輔,包括慈聖皇太後,能理解咱們皇上嗎?咱們皇上,又能理解張首輔、申首輔他們,還有那些大臣們嗎?咱皇上,可不是沒把他的心思說給前宮的臣子們聽,他們又有誰,真的當真了呢?

我說給你聽,又有什麼用?我說給一具屍體聽,又有什麼用?

所以,我是不會真正地開口的。我害怕隻要吐出半個字來,整個秘密就會不受控製地從嘴裏噴湧而出——我可不想,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