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你不能出現在梧桐路上,不能出現在卡斯塔蘭穀物市場街區,不能靠近鴨絨酒吧。這,也是你需要接受的。”
——如果不呢?小醜挺直身子,難道,你還會為此殺了我不成?謝天謝地,我早就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你替我了結了也好,反正我自己下不去手。我也告訴你,盡管我所居住的這個街區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各種各樣,但警察不壞,他們都是恪盡職守的人!他們不會允許任何一樁刑事案件在自己的眼皮下麵發生,絕不允許!不信,你可以試試……
羅道爾夫的方法不能奏效,至少對小醜來說不能奏效。瑪格萊娜製止住他,用一種低眉頷首的樣子對著小醜:尊敬的演員先生,我對我朋友的無禮向您道歉。您知道,我們說的都是真的,而且這件事對於我和我的這位朋友來說,無比重要。我們是想救人一命,救下那位同樣受人尊敬的小說家馬爾丹先生——不能殺人是我們教義中的基本準則,我想您盡管抱怨我們的上帝,也不會完全無視這一準則吧……所以,我請求您,僅僅一天,一個下午,您不要在靠近鴨絨酒吧的地方進行表演。我,我們,願意贖買您的這一次表演,隻要您肯答應我們,無論您需要多少……
“實在是沒有想到,你說這位小說家……他那麼逼真地把自己的生活、生活的街區和那些路燈及路燈
的光暈都挪進了小說,他那麼願意恪守現實主義原則,精心地描繪你的帽子、鞋子和臉上的光暈感,可,可就是,在這一點上……”羅道爾夫憤憤地,把手裏的紙鈔丟進了河流。這些紙鈔,既不是英鎊也不是法郎,而是“塞裏塔爾”,一種虛構的、在現實生活中無法使用的貨幣。
“本來,這是可以成功的。我們已經說動了小醜。”
“我倒感覺……我覺得他不會真正地遵守諾言,即使我們給夠他足夠的籌碼。算了,我們還是想想,還有什麼辦法能夠改變,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是的是的——對了,剛才,他說什麼來著……警察,恪盡職守的警察!我們去找他們,或許,他們能給我們提供一些幫助。”
“警察,他們能提供什麼幫助?”羅道爾夫嘟囔了一句,然後跟上瑪格萊娜的腳步,“好吧,就讓我信任他們一次吧。”
看得出您是一名好警察。是的,我們需要幫助。這樣說吧,也許您難以相信,但它是真的,我向上帝和一切可依賴的事物發誓——是這樣,再過兩個小時或三個小時,這裏,順著這條路將過來一輛馬車,它會走向梧桐路,從西向東,直到那個方向,對對對,鴨絨酒吧那裏。在那裏,將會發生一個事故,對對對是車禍,馬車將會把小說家馬爾丹撞倒……您也知道馬爾丹?那就更好啦,事情是這樣的…
…
執勤的警察招來另外兩個夥伴,他們頗有些興致勃勃。“有這樣的事?請問,你是不是……一位女巫?不是?那你怎麼會預測到將來?”“不好辦啊,這位女士,我們如果要攔住馬車,那就必須有合法的手續,而合法的手續,你知道辦起來會十分地煩瑣……”“首先要提供攔截訴求的申請!”“對,首先是申請,你要在申請裏提供這份要求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而且要提供法律依據……”“需要律師的幫助。”“對,需要律師。他們知道怎樣做才合法。但這是第一步。”“警察局會核實,然後向上級部門提出執行攔截的申請,並附上之前的訴求申請。”“這是第二步。審核委員會會對兩份申請進行會議審核……”
“它需要花費多少時間?”羅道爾夫有些不耐煩。
“三天……或者更久一些,還得看審核委員會、執行委員會、法規處和督察處的大老爺們都有時間,而你的訴求申請讓他們感覺需要抓緊時間。否則……”“否則嘛,就不知道會用多久啦。不過你們如果能到達市長辦公室,說服他派出警力攔截這一危險車輛的話,也許時間會短一些……”“前提是你能說服市長相信你所說的。”“前提是市長沒有別的安排,接受了你的預約。”“前提是……”
“前提、前提、前提,這裏有一個人的生命,難道這個前提還不夠充分
?”大盜羅道爾夫再也抑製不住他的火氣,“這,就是你們的恪盡職守,從不懈怠?你們是在殺死一個人,而且無動於衷……”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難道,我們不夠恪盡職守嗎?否則,我們怎麼會圍在這裏聽你們信誓旦旦地胡扯?”“你是誰?你憑什麼這樣說話?我們在殺人——哼,被我們殺死的人呢?他在哪兒?你怎麼證明是被我們殺死的,而不是你殺的?”“我懷疑,嚴重地懷疑,你們兩個參與了一樁刑事案件,至少是盜竊。你們是不是有意識地糾纏住我們,以便你們的同夥……?”
說著,三個警察交換一下眼色,他們朝著大盜羅道爾夫逼近。羅道爾夫吻了一下瑪格萊娜的額頭,“我們在第九十七頁第三行再見。”瑪格萊娜抬頭,而羅道爾夫已消失在人流中。“追上他!別讓他跑啦!”
……“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馬蒂厄·馬蒂厄叫來服務生,讓他為瑪格萊娜倒上一杯檸檬水,“你是說,你做了一天的努力,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被你說服,包括即將成為死者的、可憐的、驕傲的馬爾丹,是嗎?他這叫愚蠢的固執,姬姬,你說是不是?”他的臉轉向身側的姬姬——這個姬姬,可不是那個有著“美妙的腿”的姬姬,而是另一個額頭上有黑痣的黑美人。姬姬嘟著嘴,一副很不屑的樣子:“她在撒謊。”
“不,她沒有撒
謊。就是在去年,阿爾弗雷德·蘇必龍太太也曾從書裏走出來,就是那本充滿著荒唐、無聊得要命的《阿爾芒狄娜》,他真是浪費了他的天才!把作家當成是販賣下水的小販了!這沒什麼新奇的,有一個擁有美妙的腿的小婊子還順便到這本書裏轉了一圈兒,差一點兒我也跟進去……不不不,我才不會讓自己身邊拖著那樣一個貨色!我根本不可能愛上她,我隻愛我的黑痣美人,你甚至摧毀了我的才華!我沒能想到,我會在你的身上這樣地沉陷,不能自拔!”馬蒂厄·馬蒂厄安頓好姬姬的表情,將目光轉向瑪格萊娜:“不得不承認,笨得要命的馬爾丹倒是很會寫女人,他總能創造出讓人著迷的尤物……親愛的瑪格萊娜,你知道我曾向馬爾丹建議——那真是一個該死的建議!要是你早點出現在我麵前,我會修改我的建議,讓你一直鮮豔地活到小說的最後一頁,你實在是太可愛了,就連上帝也不會忍心將你摧毀,他一定會緊緊抓住馬爾丹的手不讓他下筆!要知道要命的馬爾丹習慣草菅人命,他的這一怪癖一直改不了……”
“就會花言巧語。”姬姬移動了一下她的身子,看得出,她的臉上已經是滿滿的敵意。
“謝謝你的修改建議。尊敬的馬蒂厄·馬蒂厄先生,現在,我最為關心的是您的好友馬爾丹,我已經和您說過了他將在與您小酌之
後趕到馬路的那邊,而一輛受驚的馬車將會直接將他撞飛……”
“他應該有這樣的……你知道,我曾提示過他,他要警惕動不動就把人處理死的怪癖,你猜他是怎麼回答我的?‘憑什麼權利?就憑小說家的權利啊!我的人物想哭的時候,我不能讓他們笑,我也不能強迫他們按照他們沒有的感情去行動,但我始終有把他們一筆勾銷的自由。死亡是每人身上時刻都存在的一種可能性……’你聽聽他說的這些話!我覺得,他應當把強加給筆下人物的命運自己也經受一遍!這樣,以後他再寫作的時候,肯定會慎重得多。”
“馬蒂厄先生!您能否認真地考慮一下您剛才說的?馬爾丹是您最要好的朋友,他始終覺得您是整個法蘭西最最偉大的詩人……他不是小說裏的人物,而是生活裏的,如果他經受了您所說的那種命運就沒有機會再活回來……”
“命運是平等的,無論是對現實中的人物還是虛構的人物。難道,你不認可我的這個看法?哦,愚蠢的馬爾丹在你的頭腦裏都種植了什麼!”
“我的意思是……”
“你不能試圖改變馬蒂厄·馬蒂厄先生,何況是這樣的強迫。他會掂量如何做的,他是一個健全的人,一個有自己想法和主意的人。”姬姬從沙發裏站出來,將自己碩大的胸挺在瑪格萊娜麵前,“我比你了解馬蒂厄·馬蒂厄先生。如果你
想讓他做出改變,救下你的馬爾丹,那就和他上床。”
“閉上你的臭嘴!你在這兒,以為是在自己的家裏啊?”馬蒂厄·馬蒂厄伸出手,試圖為瑪格萊娜攏一下散亂的頭發,瑪格萊娜側著躲開了,“瑪格萊娜小姐,我當然相信你所說的,但我想你找錯了說服的對象,要說服,你應當說服你的創造者馬爾丹才對。你可以讓他改變,讓他不過這條馬路而轉到下一個街口,你也可以說服他……有太多的辦法啦,我相信你終會找得到的。不過,我也會把你到來的情況和馬爾丹提及的,至於他是不是會像我這樣信任你,那就不好說啦。我相信他會躲開你所說的馬車的,慌亂的馬總不會闖進酒吧裏曲曲折折地撞倒可憐的馬爾丹先生吧?哦,看,散發著銅臭的拉貝杜利埃進來了,我早早地就聞到了他身上的那股臭味兒,”馬蒂厄·馬蒂厄摟住姬姬的頭,“他的身邊總圍繞著那麼多蒼蠅,體操協會,哼,嗡嗡嗡嗡地讓人心煩。”
瑪格萊娜轉身,她看到拉貝杜利埃和他的隨從們進入小酒館,他們的到來立即使小酒館裏充滿了喧鬧和熙熙攘攘。這時,小說家馬爾丹也走進了酒館,他彎了下腰,他的臉色比以往更為灰暗。
……走出酒館的瑪格萊娜也挾帶了暈眩,她感覺那種暈眩簡直有種空蕩的奪目,從她的身體內部一直擴散、擴散,而她的身體仿
佛變得透明,再也盛放不下反反複複的暈眩。陽光那樣恍惚而燦爛,瑪格萊娜熟悉這樣的場景,她知道它曾經令人心悸地發生過,現在,即將再發生一次——而對於即將再發生一次的災難,她完全無能為力。
恍惚而燦爛的陽光中,一層淡淡的霧氣似乎從不遠處升起,它籠罩了下午的這段時光,把房屋、人群和商店的招牌都籠罩在裏麵……教堂的鍾聲響過,它比平日裏低沉、短促,包含著意外和不祥。從瑪格萊娜的角度看去,卡斯塔蘭穀物市場街區聚集了一些淡淡的影子,小醜應在這些影子的裏麵開始他的表演,他應當比平時更為賣力,製造出來的驚險引發了一陣陣騷動和尖叫——馬車來了。盡管還望不到馬車,但瑪格萊娜已經隱隱地聽見了車鈴。
她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著,讓她有了更重的暈眩感。這時,臉色依舊灰暗的小說家馬爾丹推開了鴨絨酒吧的木門,站到了路口。他猶豫了一下,似乎猶豫了那麼一下,朝遠處看了看,然後走向馬路的中間。
尖叫聲突然傳來。馬車,受驚的馬車以瘋狂的、幾乎要散掉的、充滿著吱吱作響的銳利聲響朝著呆住的小說家馬爾丹——
在馬車即將撞倒馬爾丹之前,瑪格萊娜撲過來,朝著受驚的馬車直撞過去。
“你知道,我是何等的痛苦,她,就在我的麵前被奔跑的馬車帶了出去,在車輪的下
麵變成了薄薄的紙片……”馬爾丹臉上的痛苦幾乎像是一層厚厚的霜,一不小心就會將它們碰落,在台燈的前麵摔得粉碎。他希望得到馬蒂厄·馬蒂厄的安慰,而馬蒂厄·馬蒂厄則完全沉浸在得到馬爾丹精美的自來水筆的喜悅中:“我還像往常一樣寫稿子,什麼也沒有覺察,你瞧瞧有多怪。等打印出來一看,我竟被自己嚇了一跳!我的文筆完全地改變了。一種鑽頭的風格,一直鑽入障礙物的中心,使之爆裂開來……一點兒也沒意識到,接著,哢嚓一下,非常幹脆。感謝親愛的馬爾丹,文章成啦!現在我就是這種狀態……”
“哦。”小說家馬爾丹點點頭,他還不肯輕易地放棄他的痛苦,“你不知道,當瑪格萊娜死在我的麵前的時候我是多麼地傷心,我真的傷到了。我之前和你說過,死亡是每個人身上時刻都存在的一種可能性,在這方麵,無論什麼時候,我都能一抓一個準兒——可我真的不希望……不過,這也許是一個很好的結局——就在大盜和瑪格萊娜的愛情如火如荼之際,一次意外的車禍帶走了瑪格萊娜,而把可憐的大盜羅道爾夫孤零零地留在了人世間,讓他繼續漂泊……”
“我夢想寫一首史詩,讓詩歌恢複豐胸和肥臀——現在的詩歌病得多重!那麼個大腦袋,可憐的小眼睛賊溜溜的,就是用巴氏滅菌法消過毒的梅菲斯特
的形象——隻有《浮士德》中的魔鬼才擁有這樣的體態!……”
“哎,親愛的馬蒂厄·馬蒂厄,你竟然完全無視我正在遭受的痛苦。要知道,我從來都不是那種殘忍的人,可小說家的職業感讓我不得不……”馬爾丹搖搖頭。
他在抹掉自己眼淚的時候,似乎沒有注意到稿紙上,大盜羅道爾夫投過來的惡狠狠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