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達斯(2 / 3)

我從來沒見過胳膊邊帶白條的衣服(我隻見過邊上帶補丁的衣服),我從來沒見過衣領是圓形的衣服(我隻見過沒衣領和衣領方方的衣服),我從來沒見過紅得像旗幟的衣服(我隻見過藍得和揉皺的天空一樣的中山裝),我從來沒見過帶拉鏈的衣服(我隻見過東少一隻扣子西少一隻扣子的衣服),我從來沒見過帶著白色字母的衣服(我隻見過繡著牡丹花的棉襖)。

一件鄉村裏從未出現過的運動衫。我傻傻地站著,雪飄下來,蓋住我的頭發。我模模糊糊看到那個婦女像觀音菩薩一樣朝我招手。我走過去,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她精神很差,頭上纏著布巾,但還是笑嘻嘻的。她

指著衣服說:“知道這是什麼嗎?”我搖搖頭。她又說:“告訴你,這是阿迪達斯。你看這行字母, adidas —你知道adidas是什麼嗎?”我搖頭。她歎息一聲,說:“你以後就會知道的。”

接著她又說:“你以後也不會知道的,你要讀書才知道。”當時我什麼也沒說,隻是被一種冥冥中的力量驅使,伸手去摸那衣服。她有些吃驚,然後坦然接受了。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那種觸摸的感受,就像摸到年輕母親的乳房,摸到春天的草叢,摸到無聲的水流和水流裏的魚。我的皮膚開始震顫,確信有電流一次次通過身軀,我哭起來。

在專賣店裏,我差點也要哭了。我太熟悉這種柔滑的感覺,每個夜晚,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像女人的手指、樂師的手指、菩薩的手指,在輕輕撫摸那順流而下的布料。我久久停留在衣服滲出的陣陣涼意裏,就好像在夏天正午喝下一大碗井水。我的肺擴張了,眼睛明亮了,毛孔像小小風口接連打開。是的,我在專賣店就是這樣沉浸其中的。你可能不知道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甚至成為夢魘,因為我老是感覺有把凶惡的剪刀要毫不留情地將它剪開,我總能聽到刺啦的撕裂聲。有時我在夢裏就孤零零地站著,眼前沒有村莊、沒有女人,也沒有衣服,我對著散落一地的布條號啕。

我被折磨了,

就好像失戀了。我開始自卑、惶恐、羞愧,開始生不如死。這就是後來我挨一天一夜打的原因,我父親想用打來阻止我上學,但是如果他不打我我就打他,打不過也要打。我心懷仇恨,咬牙切齒,我真的打了他,我恨不能和他、他的藍色的確良,以及這村莊同歸於盡。

我喊叫道:“為什麼我不是生在歐洲,不是生在香港啊!”我父親惱羞成怒地還擊:“你就生在這裏,就長在這裏,你也要死在這裏。”

我父親差不多要把我打死時,我母親拿頭往牆上一撞。我母親沒死,倒是把我父親撞醒了。他軟下來。他後來再也沒有挺直腰,再也沒有從疲勞中恢複過來。我自私得不得了。我現在每天都聽天氣預報,我害怕雨壓垮了房子,壓死了父母。我十分有罪。

四、李小勇“於連式”奮鬥生活的突然崩塌

我父母後來找鄰村那個婦女去了,還沒到門口就開罵。但是人家婆婆說:“你們別罵了,她是瘋子。”我母親沒有示弱,說:“有瘋子還不管好,還放出來勾引小孩。”據說那一村的人都笑了,那位婆婆後來揪著她的耳朵,讓她向我父母鞠躬致歉。

我後來逐漸知道她的一些事情,她確實是瘋子,如果不是瘋子,也不會“屈尊”到我們那裏。但我總覺得自己見到她那天,她是正常的,因為她拍了我的肩膀,說:“別摸了,讀書吧,讀書

了就能出這個村子,出這個鎮子,出這個縣城,就能去市裏,去省裏,去北京,去紐約。這衣服就是紐約產的。你知道紐約怎麼去嗎?要坐飛機。你知道要飛多少天嗎?要飛三天。你知道一天要飛多少公裏嗎?要飛十萬八千裏。”

這就是她給我下的毒草,她下毒草時,臉不紅、心不跳,不像是個神經病。而當時的我空著無比遺憾的兩隻手,好像必須要走,又走不了;好像可以不走,又必須走了。發呆。慢慢地,我又感覺自己突然看到一個龐大的世界,我被這龐大世界的壯觀吸引住,又嚇壞了。我像看到洪水湧到我麵前來。

後來她伸手來撣我,我才知道要走了。我走在路上,像被押去勞改的人,對情人和故鄉充滿了思念。天下著雪,我慢慢看到空中飄著的是紅色的衣服,那些衣服慢慢飄下來,掛在樹枝上,漫山遍野。我看到衣服裏冒出很多不認識的人頭,他們說著瘋子婦女一樣的普通話,用手練習一行行的拚音,adidas, adidas, adi, das ……